2015年4月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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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生有幸(1)
2.三生有幸(2)
3.三生有幸(3)
4.三生有幸(4)
5.三生有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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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1)


作者:格格巫

他十六为侍中,十八封侯,二十岁就做了骠骑将军……

他少年显贵,权倾一时,他高高在上……

他说:"我不知道你的来处,但我知道你的归宿。

这里,"他张开手,"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你永远在这里。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她笑颜如花:"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 格格巫 

ˇ第1章ˇ

 明珠在大门口看见姑姑和姑父便迎了上去。明珠父母早亡,姑姑明小是她是唯一的亲人。

  姑姑是明家的骄傲,画得一手好画,又出国留过学,在那个年头是个稀罕的女人。姑父李嘉凡是个学富五车的外科医生,早些年恋上了漂亮又才气的明小,顺利抱的美人归,做了一对人人艳羡的夫妻。

  不过,遗憾的是二人没能及时的添一个儿女。那时候都年轻,一是二人的事业蒸蒸日上无心添后,二是明小风华正茂也不愿意过早毁了身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当明小青春不在,想为李家生儿育女的时候,却发现李嘉凡已没有了生育的能力。在这个苦恼的时候,过继过来的明珠无非成了二人的一个安慰。虽不是亲生,却胜过亲生。明珠慢慢长大,继承了姑姑的一身才华,学得了姑父的满腹经纶。虽然没有袭得姑姑的艳丽美貌,但自有一番秀气。后来明珠考上大学,离家住校,姑父母二人顿感寂寞,觉得自己的母爱或父爱没有了寄托。与明珠商议之后准备再领养一个孩子,好让他们泛滥的爱有个施展的对象。

  "明珠,这呢。"姑姑拉着她往里走。

  "小明珠,你又长胖了?"姑父给明珠卸下她的背包。

  "你净瞎说呢,我看是瘦了!在学校喝不上姑姑的大骨汤,怕是营养跟不上了吧。早知就应该在家门口上个学校,何必跑那么远!"

  "姑姑,要是当年爷爷也不让你去留洋,你能愿意吗?"

  "唉?我才不愿意去留洋呢,都是你爷爷逼我去的。也都怪留洋开了眼,眼高了心也高了,非要争什么事业,才耽误了好年华,没得上一个自己的骨肉……"

  "姑姑!"

  "小,我……"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在这样我可走了,你们当我是谁家的孩子?"明珠一跺脚,回头就走,李嘉凡慌忙拉住她好说歹说的哄。

  说话间,进了这所孤儿院的会客厅。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坐在沙发的一角。他大概六、七岁左右,一双大眼睛惊恐的打量着进来的人。院长是个和气的老头,把一包衣服交给李嘉凡:"这是着孩子进院的时候穿戴的衣物。这孩子来历有点怪。虽然一年多了都没有人来认领他,但是保不住那一天他的家人就会出现。到时候这些衣物就是凭据啊。"

  李嘉凡点点头。

  明珠牵着小孩的手问:"你叫什么?"

  孩子往后一缩,看明珠的眼神有些亲近,又有些排斥。

  明珠看见他颈里戴的一个白玉坠子,伸手摸了一摸。谁知孩子却大哭起来。明珠一紧张一下就把玉坠子揪了下来!

  明小急忙过来抱起孩子,他哭得更厉害了。"不怕不怕,小阿姨是疼你没有别的意思,乖,乖啊……"

  院长朝着明珠笑笑:"没事没事,这孩子就是特别怕生,又排外。过一阵子熟了,就慢慢好了。"

  "没事儿。"明珠也笑笑。她看了看手中的白玉坠子上的一截断了的红绳,心想大概是绳子用的太旧了,不小心就给拽下来了。这也应该是孩子父母留给孩子的重要东西吧,她想。她把玉坠子装到的裤兜里,准备抽空去给小孩买根新的红绳。

  三个人费尽辛苦才把小男孩哄的安静下来。出了孤儿院,明珠接到李敢的电话,他在催明珠赶紧过去。明珠这才跟姑父母道别,说得赶火车了。明珠暑假前就约好跟李敢约好去泰山玩两天的,却因为帮姑父母收养孩子的事操心就一直拖着。眼看暑假就快结束了,收养的小孩也"尘埃落定",她也就得马上履行和李敢的诺言。

  姑父母虽然觉得去玩的时间也不长,还是忍不住多嘱咐几句。明珠接过姑父手里的背包,本想捏一下小男孩的脸表示亲昵,又怕他大哭就只是对他笑了一下。他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突然叫道:"妈妈。"明珠一愣,姑姑立刻笑了,说:"看来我得让他叫我奶奶才好呢。"李嘉凡也笑:"小明珠你也老喽。"

  明珠摇头,对小男孩说:"想和我亲近了呀?又不哭了?哈哈,叫妈妈也不行,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等我过两天回来了好好贿赂贿赂我吧。"

  明珠正处在这个尴尬的年龄:自己觉得自己是小朋友们的姐姐,可是小朋友们却把她当阿姨。她不太不高兴,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不过这次被叫了妈妈,明珠倒不觉得别扭……

  

  明珠倚在李敢的肩膀上出神,长长的睫毛眯着,随着大巴士的节奏一晃一晃。明珠的长相是七分秀气三分英气。这英气生在她的眉眼上,所以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英气就仿佛自觉熟睡了起来,脸上单剩下秀气。

  "李敢,你知道汉朝有个将军也叫李敢吗?"

  李敢低头用下巴颌轻轻的捣她的头心:"你要说什么?"

  "他是被霍去病杀得你知道吗?"

  他轻轻一笑:"然后呢,又怎么样?"

  "没什么,你知道我喜欢霍去病嘛。咦,你会不会是那个李敢的后人?"

  "不知道,没想过。"

  "你家有家谱吗?"

  "我没见过。"

  "我想见。"

  "嗯?"

  "我想见霍去病。他怎么会那么年轻就去世了……"

  李敢在明珠白鸡蛋壳一样的额头上敲两下,"你跟我第一次见你的印象真不一样。我那时看见你,你那时穿着一条军绿色的短裤,小男孩似的。就想,这小哥们儿还挺务实的样子。没想到你比那些穿绸缎的女孩还能幻想。"

  明珠撇撇嘴:"幻想和务实也不是那么冲突的俩词,我就不能兼得了?瞅你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

  明珠生的不赖人又和气,在学校里的人缘出了名的好,屁股后面追她的男生排起队来和食堂打饭的人有的一拚。明珠虽然脸上依然待谁都友善,可是对谁都是保持距离。直到有一天明珠发现了李敢……她是发现了这个名字。明珠没告诉他,是因为她喜欢那个霍去病;是因为他的名字和霍去病有关;是因为明珠失望了,现实的生活中他找不到她的霍去病,找不到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英雄,她只好找一个与他有关联的人。可怜这"关联"是像蛛丝儿般的轻细,轻细的连她的一颗泪珠儿都拎不起。

  

  泰山顶上,李敢把明珠从背上放下来,他咧着嘴锤腰,疼惜的看着明珠。明珠打量着李敢,心里说不出得酸痛。她不要他背的,他偏背。对我这么好干什么,她竟然生气。她默默的背过身一个人行走着。前面一块古碑,有一人多高,上面刻满了碑文,只是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模糊了。周围围着铁栏杆,防止游人破坏。明珠隔着铁栏杆抬头看碑文,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明珠苦恼,像不像自己呢?现实里她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少,受家人宠爱,男朋友疼爱,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美好。可是,她自己却一直是生活在别处,她活在她自己的梦里。隔着这铁栅栏,仰望看不清的文字,一如她仰望她的梦:遥远,且没有路。

  "当心,后面是断崖!"李敢拉住她。

  明珠回过身来,往后退了几步。看到了介绍碑文的旅游指示。"是汉武帝立的!"明珠高兴了一下。"他会不会提到霍去病呢?"

  "找一下好了。"李敢笑着摸摸她的头。

  找到两个人眼睛都花了还没有一点头绪。本来就没有几个字能看得清楚。

  "明珠,旁边有个祠堂,里面应该有一些清楚地拓印版,我们可以进去问一下。"

  "不,等一下,或许这碑的后面还有些字,等我看看着。"

  "小心哪,很危险。"

  "没事,我抓住栏杆就没事的。"明珠抓住栏杆慢慢绕道后面去。脚下是悬崖峭壁,明珠的头一紧,一咬牙仰头看碑面。竟是没有文字的,只有一些看不懂的图案。明珠失望的叹了口气,慢慢的回身,往李敢伸手的方向移动。突然牛仔裤的裤兜里一片灼热。明珠觉得一阵麻酥,向后挣扎……

  "明珠,小心!"

  "明珠��"

  

  雍郊茂密的树林本来寂静像面波澜不惊的镜子。一队行军像是利剑一般硬生生的戳破了这面镜子。碎的镜片里映着群鸟和入秋的黄叶,纷纷扰扰,诚惶诚恐。

  一行百人,缓慢停了。

  "陛下,这奇兽行的还真够快。转眼就不见了"

  "废话,即是奇兽,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叫你抓住。"

  "吾皇圣明!"

  大家四处张望,怎也不见兽的影子。

  "陛下您看!"

  众人朝他所指的地方瞧去。

  一个少女缓缓走来,只穿衫和裤,衣裳是紧紧裹在身上的,不比寻常女子的层层宽衣。侍卫们拥上前护驾。少女越发走得近了,众人却慢慢放下戒备。她头发未挽发髻,长长的垂到腰间,嘴角上扬,竟是抿唇而笑。她行止间没有攻击性,反是欣喜有余。最让众人惊讶的,是她修长的腿畔跟着一只白色的老虎。不是普通的白老虎,这虎没有黑色纹路,是浑身的雪白。

  "圣上,是奇兽!"众人大惊,纷纷搭箭欲射。

  显然少女见了这群人显得高兴,领着老虎走得近了。老虎倒也不怕这些人,只管跟在少女身后。

  少女走进看清了众人的模样,高兴之余更多了些惊讶:"你们是……"。她轻轻蹙眉,顿了一下。

  "不不,不对。敢问当下是那一年?"。

  为首的一个中年人也显得惊讶:"是我大汉朝元朔六年。"

  少女听后竟不能相信:"在位皇帝是哪一位?"

  "大胆刁民!口出狂言!"

  少女也不管他自管喃喃的:"是了,可是汉武帝?"

  众人虽听不清她嘴里说些什么,却见她步步接近,眼睛看住武帝不放,里面波涛汹涌,甚是复杂。

  "陛下,这刁民目无王法,竟然犯上。还请陛下处置。"

  武帝倒是颇有兴趣挥挥手:"算了,不知者无罪。"转首又对少女说:"这位小姐是何家何户,怎会在这出现,与这奇兽为伴?"

  少女呆呆得看着武帝,不知是喜是悲。她徐徐地说:"它不是什么奇兽,不过是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老虎。"少女的眼睛看得远远的,神情有些恍惚:"我叫明珠。"

ˇ第2章ˇ

 那天明珠从泰山顶上跌下,落入这树林中。醒来时后天以将黑,她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一个人摸索了半天,发现一个山洞里似乎是有稀稀的白光。进了山洞明珠着实的下了一跳:白虎正躺在里面在小息,睁眼看见了明珠也并不理她。明珠心里害怕得厉害,她哪敢多呆一会,转身出了虎穴。

  天已经全黑了,明珠不一会就迷了路,没几步竟遇上了狼。明珠吓地哭都哭不出来。这时候懒洋洋的白虎出来,咬死了豺狼,吃罢了肉,径直走了,并不理明珠。周围渐渐的有稀稀落落的狼啸声起来,明珠环视四周,觉得自己的心跳时有时无。心想也许那白虎是个骄傲的东西,并不屑于吃她。再说,横竖一死的话,她倒觉得被白虎吃掉更好一些。于是明珠像是得了救星似的紧紧跟住了白虎。又摸索着进了白虎的洞穴。白虎已经躺在它的石台上闭了眼。它一身白毛很是耀眼,月光洒下来,映在它身上,它又映到石壁上……宁静,光亮。

  这些天以来,白天明珠一直在找路出森林去,晚上就和白虎同穴而眠。可是这林子太大,她又怕迷路遇上狼,总也没有多少头绪。好在把山洞周围摸熟了,能找到熟透的山果,还不至于饿死。白虎每隔两日就会出去狩猎一次,每次狩猎后都要到洞外的小溪中洗澡。不知是不是一身白毛的缘故,它特别的爱干净,从不在身上留下动物的残血。白虎不伤害她,但也不亲近她,它的猎物也没有分给明珠的意思。明珠也不会讨要,在她钻木取火没有成功前,她还不想吃生肉做野人,她渴望见到人。所以他俩倒像是合租了一个洞穴的冷面新人类,只不过苦了明珠。因为没有火,她没法取暖。已是入秋的季节,白天还好说,可到了晚上山洞里阴冷的很。

  过了三五天,明珠正在绞尽脑汁钻木取火种,白虎带着伤口回来,躺在石板上呜咽。它扑猎物时候受了伤。明珠看了觉得心疼,虽说它性格冷漠,不宜相处,但是它也是救过自己性命的。白虎是超爱干净的,尤其是一身雪白的毛从来不沾染一点瑕疵。看它躺在石板上对着自己的伤口一阵呜咽,明珠便撕了块衣衫,到小溪里浸了水,帮它清理伤口。它并不排斥,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明珠。明珠突然觉得它好像姑姑收养的小男孩。第二天早晨明珠醒来时候,发现自己是枕在白虎的颈窝里……

  打那以后,每晚明珠都倚着它睡觉取暖,它也不反对,它开始和她亲近。

  这么过了一月左右,明珠与白虎越来越亲密。

  这日明珠正在河边给白虎洗澡,突然听得人的叫喊声和马蹄声,她做梦都盼着有人经过。于是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循着声音过来。

  

  突然对面传来一声虎啸。明珠身旁的原本懒洋洋的白虎腾的一下站直身子,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竖起耳朵静静听。

  又是一声虎啸,像是离得近了。身边的白虎兴奋异常,朝对面长啸一声回应。果然,另一只白虎从对面树立中出现。不同的是这支白虎的头上明显的鼓出了两块犄角,腿上还带着了点血迹。

  明珠明白了,原来武帝是在带人追逐另一只白虎。

  "护驾,护驾!"百十个弓箭手把武帝围在中间,紧紧地盯紧了两侧。

  白虎从明珠身边跑过,直径朝对面奔去。

  弓箭手的弦拉地丝丝响,明珠生怕他们手一滑,这两只白虎就小命呜呼了。并且这白虎是通人性的,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下来,她早已和它成了挚友。

  "别杀,别杀!!"

  明珠跪下:"请您……请陛下!陛下开恩!这白虎生性温和,绝没有害人之意!"

  武帝笑笑:"朕不会伤害它们,朕要活捉他们!"

  明珠:"陛下!"

  "哈哈,这白兽可是我大汉祥瑞之兆,朕要捉一只回去,叫大伙儿瞻仰瞻仰,这是我大汉福威。"

  "不,陛下!你错了!"明珠话说出口就想完了,皇帝怎么会错呢!笨蛋笨蛋!这下得掉脑袋了。抬头看看武帝,倒也不觉得他生气,仿佛在等明珠的下文。怎么解释呢?其实白化的老虎稀罕是不错的。只是武帝把它奉为祥瑞倒也不见得。至于,那时有犄角的怕是骨质增生而已。算了算了,又是白化病,又是骨质增生,倒还真是他妈的"奇兽"!

  明珠硬着头皮磕了个头:"陛下莫要怪小女子愚见。我认为,既然这白兽是为祥瑞,那即为祥瑞之物灵性必然极强,这么强的灵性只能让它放任于自然,吸天地之灵光,受日月之辉华,才能韬养其灵性。若陛下非要让他居于笼牢之中,久而久之,灵性便失,也就无祥瑞可言了。"

  明珠看看两只白虎磨耳擦鬓百般亲昵,竟全然不离这一番闹哄哄的人群。继续说道,"何况,我大汉繁荣,如今竟得祥瑞有二。一雌一雄。我认为这是神灵有知,赐下的恩典,有意让祥瑞在我大汉繁衍。所以陛下万不能拆散!陛下想,若是有一天我大汉的祥瑞繁衍之多犹如野兔,举步既是。那我汉土岂不是可与天国仙境相媲美!所以这两只奇兽是万万不可擒,更万不可杀!"明珠有点佩服自己古诗文学得好,这么信口胡说竟然说得很溜。

  武帝眉头一皱:"想不到你嘴到挺厉害的。既能与白兽朝夕相处想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只是,你未免也太自作聪明。"他仰头一笑:"要是朕告诉你,朕准备抓两只而不是一只,并且朕有一个很大的圈起的林子,能盛下这两只兽呢?"

  "林子再大也是圈起,陛下的捕捉再有诚意也是捕捉。您给这两只白虎在小的限制也是限制啊,陛下。"

  武帝沉默一下,看着明珠。明珠顿时就觉得脊背发酸。

  "好了,大家收弓箭吧。朕今天信你了。"

  明珠笑笑:"谢陛下!"

  "你起来吧,告诉朕你是打哪来的?"

  "我,我没有来处。"

  "没有来处?那你可有去处?"

  "也没有……"

  "……"武帝沉思了一会儿,"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朕看你不像个寻常人,朕想收了你。这样吧,我这身后可都是当朝的能人将士。今天破个例好了,叫你选一户人家去做门客,以后啊,衣食无忧。你愿意吗?"

  "门客?"明珠思量着,这皇帝不应该顶顶排斥官员收拢门客的吗,怎么……明珠打量着大臣们的脸色,是不是皇上在说反话。

  "陛下是在给我出题还是……"

  武帝不答,眼睛看向别处。

  "我……大臣们招揽的是天下的能人贤士,明珠能浅贤薄去了怕是只能混饭吃,担不起门客的字眼。不过,明珠听说卫将军是为从不招揽门客的人,所以明珠愿意投到卫将军门下,能使唤的丫头,赏我口饭明珠就知足了。"

  "你这丫头,不是个妖精,也得是个人精!"武帝看着明珠,眼睛里黑深深的。"朕也正有此意,卫青!"

  "臣在!"右手的一位将军急忙跨下马来拱手作辑。

  "这个丫头以后就住在你们府上了。朕却偏偏不让她做丫头,你把她接进府,告诉朕的姐姐,让她给朕好好的供起来。这倒要看看这小丫头能精到什么地步!"说罢,武帝一笑,挥鞭走人。

  去被卫将军府上供着?

  "明珠小姐,老夫得随陛下去了。这是卫高,他会带小姐去老父寒舍。"

  卫青的年龄看上去和武帝差不多,却自称老夫。

  "谢卫将军。"

  明珠去和白虎告别。白虎看着明珠,眼睛令竟是湿润的。明珠抱着它:"你这样稀罕的东西竟也能找到个同类,真是福气。我也得去找我的同类了。我们后会有期。"

  明珠上了马,跟着卫高出林子去。没走几步竟听见身后有了哽咽声,跟着是白虎的长啸。是送别也是不舍。明珠眼涩,竟哭不出来。

ˇ第3章ˇ

 深衣层叠,广袖旖旎,钗环叮。蔻唇黛眉。

  这就是汉。

  明珠望着镜里的自己,这就是汉,这就是霍去病的大汉朝!

  明珠有些兴奋,也有些慌张。当了数十天的"鲁宾逊",现在终于能穿上一件干净好看的衣服了;但是她曾经遥不可及的梦就这么着实现了?像梦一样。真怕,真怕,万一哪一天醒来这一切真的是个梦可怎么办?

  门外脚步声响起,正午的阳光打在窗上,人影绰绰,好几个人朝门口走来。明珠慌忙站了起来。"我来看看咱们府上新来的神奇的小姐!"一个艳丽的中年妇人进门来,身后跟了两个丫环。

  她身穿紫色的绕襟深衣,上面绣着金色的牡丹花花纹,紫金一配显得夺目耀眼。人更是长了一幅耀眼的模样��柳叶眉,杏仁眼,阔嘴唇,款额头,皮肤白皙如瓷。叫明珠看了不禁心慌,她何时见过扮相这么夺目的女人。明珠自认为,所见过的成熟女人里头,她姑姑明小已经是个稀罕的漂亮女人了,但是,今天跟眼前这光辉夺目的女人比起来也要暗下几分。

  "这是咱们平阳公主!"丫头说道。

  明珠听后心稍稍静了下来。那就怪不得了,这样的光亮可不是寻常家的女人就有的。明珠跪下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明珠见过公主!"

  "起了吧。快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平阳公主在明珠身旁寻了张垫子坐了下来,一双杏仁眼咕噜咕噜得来回打量明珠。"我得好好看看,皇上说得有意思的小姑娘可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明珠忙低下头:"公主取笑了。我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是皇上抬举……"

  "没有过人之处?我看你不简单呢。"平阳公主朝她的丫头招招手,丫头走过来将托盘放在了明珠面前。平阳撩开遮布,几支考究的钗环首饰呈现在明珠的面前。"我是个有分寸的人,最讲究的就是论功行赏。今天给你这些东西不为别的,单为你在皇上面前那几句话,这些就赏你了。"

  明珠有些迷茫的看着平阳:"几句话?"。

  "'卫将军是从不招揽门客的人'!就这句话!"平阳说。

  "明珠也是实话实说,没有刻意。我只是从心眼儿里佩服卫将军。"

  "我不管。你刻意也好,无意也罢,你可知我打心里多想让皇上,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们卫将军是从来都不收门客的吗?可是将军自己从不说,大臣们也更是无人会说,天下的门客只会哀怨将军。咱们将军背后里为皇上做的好,咱就得把它搬出来叫皇上瞧见了。干什么要背地里好,表面里还掖着?我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叫皇上知道呢,可是就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小姑娘,把这话说了。单凭这个,这些东西你就得给我收下了!"

  "不瞒公主,哪有女孩家不爱钗环首饰的,明珠也是个俗人。既然公主都这样说了,我就贪心的收下了。"

  "好哇。你也是个爽快的孩子。哎,我就是喜欢快人快语的,却偏偏进了卫家的门。你知道卫家的人,从皇后到去病那一个个都是三天说不到十句话的人。至于大将军,那更是叫一个沉默寡言。"平阳皱着眉头,却咧开嘴角露出了笑意。

  明珠听不出她这算是心窝子话还是应酬话。但是她还是知道,这卫家的门可是她平阳自己巴巴的非要挤进来的。得了便宜了,这会儿又开始卖乖了?"公主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您可知道天底下的人谁不说卫将军是大大的英雄,多少姑娘能给将军端盆洗脚水都求之不得呢!公主还说这样的话,可只要让这长安城多少女子嫉妒红了眼。不过话说回来,能配的上咱们将军的,还真得是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才成。"

  "明珠啊,难怪陛下说!你确实是个伶俐的丫头。"平阳的嘴越咧越大,干脆笑开了,笑得跟身上穿的牡丹花似的。明珠想,这公主也太好哄了,武帝也多少有这个特点。这八成是这些王孙贵族们的通病,甭管这屁有多不真实多不切实际,只要马屁拍到点上就讨得到他们的欢心。这平阳也不想想,这头还有个更年轻但又不输威风的的霍去病顶着呢,这大汉朝的小姑娘们求着给外甥端洗脚水的比较多才对。

  平阳公主显得很健谈。谈话间对明珠的饮食起居都显得无微不至,且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明珠感到阵阵贴心。

  

  这府第面积不大,府里的陈设却处处透着豪华金贵。尤其是公主的居室,进了屋明珠都觉得眼睛晃得慌。红漆木的家具,几乎件件都镶着金线,即使是葡垫也是用最华丽张扬的的锦布织绣。所以卫将军的书房倒显得与着公主府格格不入:只是简单的黄木书架,书桌,坐垫,堆满墙的兵器。在这金贵的府里住久了,明珠还差点以为这是个柴房仓库。幸亏经过的小厮拦住,说明了不经将军允许不能进入。明珠才没有冒失的闯进去。

  "小姐,小姐。"燕青小步跑来。

  燕青是平阳公主的丫头。明珠在这府里不是仆但也算不上是主,顶多是个打算常驻的食客。平阳怕明珠不懂规矩,以防出什么乱子,特地打发燕青来陪她。小丫头能说会道,很有几分平阳公主的味道。

  "怎么了?"

  "那小霸王今天要过来,小姐你别在这书房附近打转了,万一不小心惹了他可就惨了!咱得赶紧躲了。"

  "小霸王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的霸王吗?就是霍少爷啊!卫家的外甥!冠军侯!"

  "霍去病?"明珠的心卟卟得跳起来。真的能见找他吗?虽然这几天在卫府里一直在想怎么能见他一面,但机会来到眼前,却又不见得真实。燕青见她出神,扯了她几下。她一咬牙,既然在了这个朝代,哪怕真的是梦也不能枉她梦一场,几月来的苦也不算白吃。

  "燕青,我想见霍去……"

  燕青傻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不,我想见骠骑将军。"

  "小姐,您说什么?您到底是想见咱们霍侯爷,还是骠骑将军?咱可不认识骠骑将军。"

  "他还不是将军?乱了乱了,我都乱了。反正我得见霍去病!"

  说话间,一行人策马入府。为首的正是卫青,身后跟着几个青年。明珠一下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燕青拉过明珠,带她绕道后院。

  "小姐,这霍少爷可是天底下一等一难侍候的人物!我知道这长安城里仰慕他的姑娘可不少,但是了解他脾性的可没几个。您可不能一闷头的瞎闯,惹了他不高兴咱的小命都难保,您可得想清楚了?"

  "燕青,你放心,我今天只是想见他一面。你不知道我来这个地方有多少机缘巧合才成的,我一心想这怕是老天给我的赏赐,我不能辜负。人生在世,无常的很,说不定明天会发生生么事。我怕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了,我得让自己不后悔!"明珠紧握了燕青的手。

  "小姐,你是个实心的人,我虽是个丫头,但觉得与你投缘,我心里只盼你好。"燕青顿了一顿,说:"那我愿意帮你一次。前头左拐就是马厩,霍少爷也是个爱马成性的人,听说前天皇上那刚赏了他一匹马,他今天来八成是来府上要鞍套的。你上前边马厩旁躲着,他有个贴身小厮叫霍武,想必这会儿霍武已经把他的马安顿好了,估摸着不一会儿,霍少爷就得出来套马鞍。你耐心在那守着,就能看见他。"

  明珠高兴得握了她的手:"谢谢你,燕青。"

  燕青看着明珠恋恋不舍:"你可别出什么事。看一眼就好,千万别惹他,出了事你就大叫。我去书房里侯着,听了声响,我就把大将军叫来。也只有大将军能管他三分。"

  明珠点头,燕青慎重又慎重的嘱咐后才去了。明珠觉得怎么有点像生死别离似的,她一笑,不再多想,朝马厩走去。

  马厩里养了二十几匹马,正是晌午的空当,已经有不少马都昏昏欲睡。这会看见明珠过来,有几匹嗷嗷叫了声也就不再里她了。虽然马厩里清扫的干净,但是大太阳下面还是隐隐的飘过阵阵马粪味道。明珠捂着鼻子进了马厩,在一匹脖颈上隐隐透了血迹的马旁停了下来。汉血宝马?

  这时候里面一个小厮端了毛刷和清水出来,看了明珠一眼,皱了皱眉头。明珠突想到自己这样捂了鼻子很不礼貌。小厮走近明珠跟前的汉血马。明珠笑笑:"要不说行军打仗苦呢,光是天天闻着马粪味也受不了的啊。"

  小厮看又一眼她,眼里透了点鄙视。

  明珠大感不爽,"小哥要是觉得马粪味好闻是小哥的看法,我一女孩家当然是更喜欢香粉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本没有什么好坏与贵贱,你又何必用鄙夷的眼光看我?"

  小厮没理明珠。

  明珠也不再多话,只管站着等霍去病的人出来。

  小厮给马洗身上,这马似乎是不太听话,性子野,溅了她一身的水。明珠有点生气:"你会洗不会洗?"

  他很不屑的白一眼明珠:"我不会你还会不成?你要是闻不惯这味道就早早回房绣花,不要在这碍大爷的事!"

  明珠气的翻白眼,没见过这么嚣张的马奴。在雍郊的时候明珠常常给白虎洗澡,是摸惯了它脾性的。她还不信这马会比老虎更难侍候。她上去夺他手中的刷子,想示范给他看。他却一侧身,明珠不防,摔了一个趔趄,正好坐进刚刚溅湿的地上,坐了一身泥浆。明珠疼得咧嘴,完了,等下还要看霍去病呢,这下连心情都没了。那小厮还得意的玩弄着刷子,一脸的嘲笑。

  不知觉间,泪突然流了出来,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说过心里话,多久没有哭过?她是有委屈的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她来到这个时空并不是事事顺利:一开始就落入森林,与虎为伴,一个多月里生活与野人无异。她与虎不同类,即使后来彼此亲近也无法像人一样的诉说心事。来到这公主府,表面看来平阳对她照顾有佳,可是事实上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不会梳头,不会穿戴,非主非仆。陌生的空间,陌生的世界。只有霍去病是她忘记这一切,是她可以笑着迎接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现在被这个小厮一闹她突然觉得希望破灭,这个样子万一被霍去病看见可怎么办?他会不会厌恶她?她永远得不到他……

  她坐在地上好一会儿,那个小厮也就那么站着,即不再嘲笑她,也不来扶他。

  不,不能再坐着了,她想。

  她起身摸了眼泪,走近了马。用手撩了些水在马身上揉擦,另一只手轻轻的挠马的脖子。她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只是想教给你:动物大都喜欢给挠脖子。如果洗澡的时候边挠边给它洗,它会很舒服很听话。你看。"马儿静静的果然不动,很享受的叫明珠给它擦洗。

  "虽然它是匹汉血马但也毕竟是一匹马,没什么了不起。"明珠在水里洗了手站起来。他站在那看她,看见她也看他,他便把头歪向了一边。明珠轻哼一声"你也是,你有什么了不起?霍去病飞扬跋扈,并不代表他的奴才也有资格飞扬跋扈。人无贵贱,都是爹妈生。我听燕青说你叫霍武?很好,我会记住你的。"

  明珠说完往马厩外走,她得赶在霍去病来之前离开。

  "喂,你可别记错了!"

  他竟在笑?明珠很没有好气的白一眼。

  "那你叫什么?"

  "明珠!"她头也不回地说。

  

ˇ第4章ˇ

  她来这个世界干什么?她突然很迷茫。

  在这府里几日,日子过的平淡无话,没有娱乐。她一点想放弃,孤独的滋味,没有人关心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想李敢,一个那么疼爱自己的人自己却一直不在乎。现在她受到报应了?没有人关心。

  她依然不会梳头,这几日燕青很忙,少来看自己。何况她并不是自己的仆人,顶多两人算玩伴。她也习惯自己打理这房里的一切,只是这头发……她松松的把头发一束算完事。

  "小姐!"燕青探头进来。

  "怎么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有人来看,明珠觉得很欣慰。

  "曹操?"

  "啊……我朋友。嗬嗬,你不认识,呵呵。"明珠干笑。

  "明珠姐姐。"一个小男孩探进头来。

  "这是世子。"燕青说。

  "噢,是大公子。你叫什么?"

  "卫伉!"

  "前些日子将军许了他要买把木剑,今天就上市集上去逛一趟。小姐要是闲着没事不如跟我一起去。不要老是闷在屋里,出去看看热闹也好。"燕青说道。

  明珠很是感激,她早就闲得发酸了,这会儿忙答应了下来。

  三个人乘一辆马车,一路出府去。卫伉还不高兴,嚷嚷着要骑马,燕青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下来。

  燕青问明珠,前几日想见的人见了没。明珠讪讪地说没见着。

  "甭泄气,见不着还或不定是好事。再说了,他是府里常客,每各十天半个月就跑一次,机会还有的是。"

  明珠答应着,还想问点什么。就听卫伉询问:"他?他是谁?"

  燕青打掩护的哄骗了他一通,不再提这事。明珠也不再作声。

  

  到了门市上,燕青领着卫伉直接进了铺子。明珠跟在后面。铺子里的伙计一看三人乘坐的是卫府的马车,忙把老板叫了出来。一铺子人都是毕恭毕敬的。

  "是卫家的马车。"铺里又进来了几个将士。

  明珠回过头,盯紧了其中一个将士,慌了手脚。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

  霸天下。"其中一人笑嘻嘻的低声念叨。

  "不要无理。"那将士回头对唱歌的人说道。

  "李敢?"

  李敢回头:"这位小姐,你叫我吗?"

  不是李敢。可是背影很像。同样的彬彬有礼,同样温文尔雅,但是眼前的这个李敢更为粗糙一些,是经过沙场的磨练过的粗糙。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有一位故人也叫李敢,长的与您有几分相似。"明珠笑道。

  "真是荣幸。小姐是卫家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

  "噢,这是明珠小姐,是我们府上的客。初来乍到,还请李校尉包涵。"燕青生怕明珠出错,急忙上前挡护。

  "李校尉,来得正好,快来帮我挑把木剑。燕青根本不懂,都不会挑。"卫伉嚷嚷道。

  李敢朝明珠作个辑,回头对卫伉说道:"宜春侯的吩咐,小的紧从了。"

  明珠的目光随了李敢走。

  燕青不高兴的戳了明珠一下,明珠才发现自己失态。

  "侯爷手上这把剑就不错嘛,比直,光滑,很上手。"

  "是明珠姐姐挑的。"

  

  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的嬉戏声。明珠三人闻声看去,只见十多个仆人和几个小孩在院中央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小孩看见卫伉叫到:"哥,快来蹴鞠。"

  卫伉跑几步回头拉了明珠一把:"明珠姐姐!你也过来玩吧!"

  "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蹴鞠!"刚刚那个比卫伉稍小一点的孩子抢着说,他手上拿了个皮革制成的球,一面印了个小小的"卫"字。

  多好。

  明珠想起自己的童年��在姑妈的怀里,闻着油彩的味道长大。

  "唉吆,小祖宗们,明珠小姐怎么会玩呢?小姐忙得很,不能和你们胡闹。"丫头得茜说道。

  "不,我一点都不忙,我也很想玩呢。"明珠说。

  "小姐,您……"

  "我闲得很,成天的没事做,骨头都生锈了。"明珠说完,转身朝卫伉:"我以前踢过足球的,跟这个差不多,但是你还得个我讲讲具体怎个玩法?"

  卫伉徐徐道来,两边各有六个球室,一队有十二个人上场。每队出六个守门,每队有队长、后卫、中锋和左右翼。双方努力争夺控球机会,将球踢向对方球门,进球多者为胜。现在不是正规的蹴鞠场地,所以只是简单的用十二个放倒的箩筐代替球门。

  "那也不对,还少八个人呢!"稍小的孩子嚷道。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减半呢?鞠室是由每方六个,改为每方三个,队员由每方的六个改为四个好了。"明珠说。

  "那可不像蹴鞠了!"

  "不疑,你不要打岔,明珠姐姐说的有道理!反正我们本来的场地就小,不比真的鞠城,改一改又何妨?"卫伉作为一众人中的"领袖"发言道。

  卫不疑噘起嘴:"不对不对,我不听。表哥最会,我要去问表哥。"说完一溜烟的跑掉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表哥这会儿正和大将军商量正事呢!你可不能去扰了他们。……"得茜追着卫不疑满院子里跑。

  卫伉一看,忙招呼大家:"快点快点,他走了好!我们不和他玩,他什么都不会,就知道跟热闹!我带你们玩!"

  明珠不禁一笑,两人不过差个一两岁,卫伉还嫌卫不疑小,公然强了主动权。

  下人们听了少爷发令,赶紧从了。卫伉指了两个人下去,把剩下的人每队七个分开来,他和明珠分为两队的队长。

  说是蹴鞠其实不过是哄小孩的,卫伉才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根本跑不过一群大人。蹴鞠或者说是足球,要是跑不动的话根本就摸不着球,何况是进球。又偏偏卫伉是主,一群人都得传球给他射。明珠玩兴大发,每当球落在卫伉手上的时候别人不敢抢,她就跑过去抢球,守门的也不敢拦明珠,明珠每每都是风雨无阻的带球射门。

  不一会儿,明珠已经赢得卫伉屁滚尿流了,他小脸憋得红红的,还一脸不甘心。

  明珠玩的上瘾呢,丝毫不想让着他。心想你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不让着你是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你的奴才,范不得怕你。

  于是照样抄球,截了球就往回跑。正跑着突听得身后有人奋力追来,脚下一勾,球就不见了。明珠一惊,是谁这么胆大起来敢跑上来截球?

  ……

  他穿着红色的直裾袍,双手提了下摆,两只广袖被风灌得满满的,随着他的跑动胳膊下像是夹了两只暗红的气球,来回晃动。一个漂亮的射门,球扬起一道孤傲的弧线稳稳的落入箩筐内。箩筐震的晃动几下。明珠的心也噗噗的开始跳不停。

  他回过头。

  还是那嘲笑的模样:"哼!我当这能与白虎为伴的女子有多了不起,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这么大人了,欺负七八岁的孩子。没羞。"

  明珠脸一红:"堂堂七尺男儿,欺负站不稳的姑娘。更没羞。"

  他嘴一扬,带点他一贯的不屑:"我们来比一场怎样?"

  明珠避过他的目光,朝她的房间走去:"这里全是你的人,两队都听你的话,没有什么好比的。我累了,恕不奉陪!"

  "明珠!"

  明珠触电似的定住。

  "我们一对一,公平竞争。"

  明珠想了想,踱步到箩筐前,捡起他刚刚射进的球。一边揉擦,一边作出思考的模样。

  "公平竞争,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我一介女流,你让我来约法三章怎样?"

  他一向自负,果然爽快地点了点头。

  明珠笑:"第一,开始由我来喊。第二,双方场地我来决定。第三,第一球由我来发。我们一球定输赢!"

  "我答应。"

  "好,我宣布这里三个是你的鞠室。"明珠指着脚下的箩筐说道。

  他恍然大悟,猛地朝她的方向跑来。

  "开始!"明珠把球放下,伸教要踢。他呼啸一声,像只大鹏鸟似的稳稳把她扑倒在地。明珠垂死挣扎,左脚乱拨一通。

  他坐起身往箩筐里一看,又泄气的躺下。

  明珠躺在地上哈哈大笑:"哼!我当这功冠全军的冠军侯有多了不起,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他翻身压在明珠身上,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不算!重来!"

  "愿赌服输!"

  "你耍赖!"

  "兵不厌诈!"

  他气呼呼的,突然想到了什么。瞄了一眼明珠。

  明珠脸一红推开他,站起身:"霍将军征战沙场的日子还有着呢。今天复习一下兵不厌诈的功课也是收获。"

  "你叫我什么?"

  "你明明听见的!" 明珠拍拍身上的沙土,转身回了屋。

  关了门她久久不能平息。

  门外传来卫不疑"表哥,表哥"的叫声。

  明珠觉得浑身发热,一照镜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ˇ第5章ˇ

闲来无聊,明珠自从与卫伉蹴鞠后,卫伉就会时常的来找明珠玩乐,两人渐渐熟念。大将军府后的有一片的芦苇地,卫伉买了木剑就会跟教剑术的师傅在那里习剑,明珠自然而然便成了他的伴读。虽然是在做燕青平时做的事情,做一个仆人做的事情,明珠挺高兴有个差事的,自己一个人太无聊。府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忙的事情,只有她和这群小屁孩是闲人。

  卫伉与师傅在远处习练,明珠就靠在斜坡上看着,旁边放了擦汗的帕子和盛水的陶罐,还有一些备用的药物和棉布。

  秋风吹着金黄的芦苇摇摇晃晃,黄昏的太阳把芦苇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映在明珠的脸上和她白色的深衣上。明珠想着那天霍去病的出现,想着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姑父和姑母,你们在干什么?姑姑,你在想明珠吗?你收养的小孩怎么样了,还是那么孤僻吗?我离家这么久没回去,你伤心的哭了?还有李敢。两个李敢长得很像,言行举止也像的出奇,一样的斯文有礼,他们是彼此的前世与后世吗?

  远处几人骑马奔跑过来,都是一身红色戎装。前面的人看见明珠就朝这边过来,另外一个朝卫伉那边奔去。

  李敢从马上下来,冲着明珠笑。

  明珠觉得作梦一般,傻傻的站起来,刚想到他他就出现了?

  "明珠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卫伉在练剑,我平日里没事情做,就出来陪他。"

  "噢,将军府不是有武场吗,怎么要出来练剑?"

  "将军府的练武场很小,又夹在前后院之间,卫伉每次习武时候卫不疑总是听见声响就出来捣乱。这不就出来了,顺便师傅也可以叫他马术,府里总是跑不开马嘛。"明珠看着李敢的面孔就觉得不真实,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个天天穿着白体恤牛仔裤架着眼镜的李敢也可以穿上汉朝的戎装。

  "小姐为什么这样看我?"

  "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

  明珠想了一会儿,说:"李校尉出现在这里不可思议。怎么回来这里?"

  "我本来与霍兄在郊外射猎,一起回城。因为今天宜春侯请霍兄教马术,我便也转道过来看一下。"

  "霍去病也来了?"明珠朝卫伉的地方看去,正巧霍去病在朝这边招手。明珠噌的一下开始脸红心跳。

  身后的李敢也朝那边挥挥手,便走过去了。

  四个人在那里说了几句话,李敢就上了马给卫伉示范马术。马奔跑起来后,他在上面灵巧的作了个侧手翻,左边下马上马,右边上马下马,然后往明珠的方向来,快到面前的时候倒勾马背探下身去,起来时候竟顺手拿了盛了水的陶罐。一个回身,陶罐只是摇动几下,竟没有一滴水落下!卫伉和剑术师傅齐声叫好,明珠也看得目瞪口呆,几个动作当真是如蜻蜓点水般的灵动好看。

  只有霍去病一言不发的上了马,朝一个方向看了看,策马奔跑。一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黑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霍去病几乎快与马跑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风。黑风所过之处半人高的金黄芦苇相竞折倒……突然马的前脚一跪,风势骤停。霍去病和马的前身一下子进了芦苇丛中……

  明珠的眼泪如泉般涌出,他摔下马了!!

  她急得朝他的方向奔去,他不要有事!

  只是一瞬间,芦苇丛里的马却打了个漂亮的弧旋,撑脚跃起,就像是一个人先屈膝再跳跃一样,倒勾马背的霍去病翻身上来,手里高举着一只兔子。

  卫伉大声的欢呼,李敢和剑术师傅呆立在原处。  

  霍去病把兔子扔给李敢,李敢没接住,兔子在李敢身上借了个力,又蹦出几丈远。霍去病和他的黑马打了一个转,竟朝明珠这边猛奔过来。明珠本是朝他的方向跑去的,看见霍去病凶猛的来势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黑,被以上大手扯上了马背。她的腹部压在马鞍前面,双手被霍去病牢牢束缚在背后,压着她的身体,她弹动不得。行跑的过程中那双大手一直紧抓着她的手,即使有一刻他侧身抓兔子时也是如此。明珠趴在马背上被当成犯人一样,倒空的头上的青筋都出来了,脑袋胀得厉害。黑马在人前一个急住,停下。

 "表哥太厉害了,不但可以徒手抓猎物,还可以夹着人犯再抓猎物呢!表哥,我要学这招!"卫伉拍手。

霍去病把她拎了下来,明珠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了。耳边传来卫伉的惊呼声,感叹声。

  一个人走进她关心的询问:"明珠小姐,你没事吧?"

  明珠捂着腹部,晕忽忽的看李敢,摆摆手。回头瞪着霍去病:"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捉弄我!!"

  霍去病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一手摆弄着芦苇:"你忘记你怎么骗我输在了蹴鞠场上?"

  "明珠小姐也会蹴鞠?"李敢惊异的问。

  "可不是,明珠的蹴鞠好着呢,连卫伉也赢不了她。"霍去病用芦苇杆挠挠头,瞥一眼明珠。

  明珠转怒而笑:"哼,赫赫有名的冠军侯也是手下败将呢。"

  李敢更是奇怪:"怎么会呢?霍兄蹴鞠可是长安城里的一绝。难道明珠小姐……"

  "一绝?有勇无谋罢了。"明珠站起来说,却差点没摔倒--起得太猛头狠狠的晕眩了一下。

  霍去病把眼神一挪看向别处,嘴角还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笑什么?明珠火大,刚刚还以为他摔下了马,那么担心他,结果却换来他把她当人质架上了马,一番疯跑,弄得她头晕目眩。要不是她那么喜欢他,她一定要骂死他,可使自己却偏偏开不了口骂他。

  李敢上来关心的扶着她,霍去病却把他的手打掉:"不要扶。"明珠本是要往李敢身上靠的,突然半路里杀出个霍去病,她一个站不稳扑通倒地。

  "你……"明珠沾了一脸的泥土和枯草叶。

  霍去病蹲下瞅她,他还笑,还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明珠哭了。

  "明珠姐姐?"卫伉也看出了事情不妙。

  "天色已晚,你们先回去吧。"霍去病说。

  卫伉和李敢迟疑着不走,霍去病回头喝斥了一声:"王师傅!带宜春侯回府!!"

  教剑术的师傅赶紧应承着,领着卫伉往回走。

  霍去病抓着明珠的手往水洼的地方走,明珠回头看李敢,他欲行又止,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卫伉他们走了。

  霍去病拉她在水塘边蹲下,撩起清水往明珠脸上泼。

  "干什么?!"明珠生气。

  他还是继续泼,然后大手在她脸上一抹,用衣袖给她沾干净了水。

  明珠愣住了,他是给她洗脸?

  霍去病洗到他自己觉得干净了,便不再理明珠,就势原地躺下去。

  看他着一身未卸的戎装躺在她的身边,明珠抱膝坐着,脸上笼着一层着莹莹亮亮的水珠,心情闪烁不定。

  他想干什么?她该干什么?

  芦苇丛后面的人都已经走得干净,现在只有他和她。

  突然变的好安静呵。

  他眯着眼睛看太阳,身下的芦苇桩在他的身体下向同一个方向倒去,如同这片土地挽起的发髻。他不说话,只自顾自的躺着。好像满腹心事,又好像无牵无挂。

  一片摇摇荡荡的金黄里,夕阳迎面洒过来,面前的水洼池塘反射点点金光。白衣的佳人,戎装的将军……额头的碎发轻轻拂过明珠的脸,这样的场景,多像是梦。在秋天的梦里,霍去病和她,相爱到终老;梦里的他很温柔,很体贴;梦里的他穿着他红色的戎装,带着他黑色的战马;梦里她穿着白色的汉朝深衣,身边搁着他沉重的佩剑;梦里的他这样的看自己……

  他面朝她,枕着自己的右臂,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他伸出手,用手为她撩起风吹乱的头发,拭净她鹅蛋脸上未干的水雾。

  "你想什么?"他问。

  "想过去。"她说。

  他顿了一会儿,就把手收了回来。两只手垫在头下,闭上眼睛享受夕阳洒在身上的温暖。"明珠。谁给你起的名字?"

  "姑姑。"

  "明珠。"他叫了一声,她回头看他。他浓黑的睫毛安静的合在一起,自言自语:"明--珠--"

  明珠歪着头边打量他,边说:"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是姑父母把我抚养长大。我小时候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只知道姑姑是我最亲近的人。"

  他不动,她揉着自己垂至腰间的长发,也自言自语:"她长得很美很美,有亚麻色的长头发,会编各种各样的发式,我从来不会梳头,因为姑姑会。姑姑自己只在后脑勺挽一个最简单的发髻,她把最漂亮的发式都梳给我。小的时候姑姑每天早晨都给我换着花样梳辫子,她最喜欢给我梳公主头,你知道公主头吗?就是很简单的只束起前半部分的头发,后面的自然放下。很简单,却很好看,学校里的同学都很羡慕我。"

  明珠望着远处飘荡的芦苇笑,"姑姑的下颚嘴角处有一颗小黑痣,她曾经想点了去,我却坚决不让。我说,姑姑的痣很美,笑起来的时候是上弯的,生气的时候,是向下弯的。姑姑的所有都很美,连痣也很美。"

  芦苇随风轻轻的倒过来又倒过去,恍惚间,芦苇深处有一人飘然而至,她拨开芦苇冲着明珠笑--长发完成最简单的髻,嘴角的痣向上完成月牙的形状……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依然闭眼,面无表情享受夕阳的光。

  明珠一愣,忍了泪苦笑。她忘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真实的世界里他是犀利无情的,他是乐于看她出丑的。

  "我只是,很想她。"她提起衣裳站起来:"我走了。"

  他突然睁开眼睛,猛地拉住她的手。

  明珠疑问的看他的手。

  "再坐一会儿。"他不等她答应就一把把她拽倒在地。明珠不高兴的挣脱他的手,他越抓越紧,最后明珠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只好不情愿的讨饶,在他身边坐下。

  "我也是父母早亡。"他说。

  "不要骗人!"明珠翻白眼,他当她是谁,她能不知道他的历史?

  "不骗你。我是舅舅和姨母养大的。我们同命相连。"他看着她,眼里透着真诚。真诚的叫她差点忘掉真正的事实。

  "我们可不同命,你多好,你舅舅是大将军,姨母是皇后。你不高兴可以翻脸就走,我不高兴却还得被逼坐在这里。"

  他没有搭话,放开明珠的手,继续闭上眼睛:"你多好……明珠,你可以直接没有父母,我却还有。你多好……"

  他的生父霍仲儒,他们现在还没有相认,她知道。

  "你母亲不疼你吗?"她问。

  他不回答。他只回答他想回答的。

  一阵好长的沉默。夕阳渐渐下去,漫天的晚霞灿烂如血。

  "真安静。"他说。

  "明珠。明珠,是个好名字。"他说。

  "不想回去,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他说。

  风已经渐渐凉了,飘荡的金黄色芦苇成了原野里的黑鬼,在如血的霞光里游荡。渐入黑夜的荒郊,她却觉得那么安详。

  他睁开眼,站起身,把手伸给她。

  她迟疑一下把手伸了出去。

  他拉起她,牵着她的手慢慢前行。

  白衣的佳人,戎装的将军……

  远处的他的黑马看见主人回来,发出"嘶嘶"的啼叫。

 

  第6章

  "明珠姐姐!"

  "啊?请进。"

  卫伉出现在眼前。他一身粗布打扮,肩膀两侧带了各不合体的盔甲片,一看就知是用麻绳绑上去的。

  明珠不禁"噗"的一声笑出来。"谁给你做的衣裳?"

  "这不是衣裳,是盔甲!"

  "噢!"明珠做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觉得不合身是不是?我也说燕青不会做,她还说自己做得好。明珠姐姐,改天你给我做个好看的好不好?"

  "好啊。"

  "那我们现在走吧?"

  "去哪?"

  "表哥说叫你去骑马。在西郊等着呢。"

  "什么?"

  "走吧,你不用脸红,没有盔甲也没有关系。"

  "……"

  霍武带着卫伉骑一匹马,明珠自己骑一匹马,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

  刚才在府里的时候,霍武慈眉善目的站在明主面前,毕恭毕敬:"小的霍武",明珠一听就想撞墙,强烈的尴尬"呼"地从脚跟儿冲上了头顶。几天前她还把霍去病当作他,在心里咒骂了个天翻地覆。良心有愧,良心有愧……

  穿过集市,穿过一条河,穿过一片大林子……太阳越来越大,明珠估摸得走了两三个小时了,早饭还没吃呢,现在怕是连午饭时间也过了。晒得头有点晕。看看前面的霍武和卫伉,不减丝毫的倦意。好吧,现在她不得不佩服小小的卫伉了,年龄还不过双位数呢,到现在也不会累得哼一声。不愧是将门虎子。明珠想说休息一下,但又怕被小孩子瞧不起,一咬牙,算了,军训时候站军姿比这个难受多了,也没怎么着,撑一会好了。

  不一会儿,一片绿油油的小草原出现在眼前。一队人在远处奔跑。其中一个人远远的看见了他们,边朝这边奔跑过来。明珠吐一口气,幸亏坚持下来了,原来胜利真的就在眼前。

  其他的人看见霍去病转了方向,也一起跟了过来。他转身朝身后的将士说了什么,将士们便列队散了去了。他一个人朝这边奔来。明珠偷偷打量霍去病,他骑的并不是那天的汉血宝马,而是一匹更为雄壮的黑色战马;他的坐骑两侧稀稀拉拉的挂满了猎取到的兔子;他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戎装;他……;她不敢看他的脸。

  "霍武,你带大少爷去遛马。天晚了带回家就是,不要再来扰我"

  霍武答应着,带了不甘心的卫伉走了。可怜的小孩,被利用了。

  明珠在马上颤了许久,这会儿工夫早已经下了马,站在马后微小的一点阴影里喘气。

  周围没了人,离树林远了,连知了的叫声都没了。

  稍稍静了一会儿,明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反正她不敢看他。

  "听卫伉说,那天的蹴鞠人数是你改的?"

  "嗯。"

  "为什么没把人数改成四个?"

  "有四个位置嘛。"

  "……"

  "你那天为什么穿了粗布的衣裳去洗马?"

  "我为什么告诉你?"

  "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又为什么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霍去病有资格飞扬跋扈,不代表霍去病的奴才有资格飞扬跋扈!"

  "……"明珠翻白眼给他看,他是故意气她的。那天她用这句话来奚落他,今天反过来了。可是她那是把他误认成霍武所说的话,现在,他是在强调她是他的奴才!本来就头昏眼花肚子饿,现在更是气得心累。

  "我们来比骑射。"

  "我不会骑射!"

  "你要认输,那就算了。"

  明珠一愣,本来心跳就快,这下个更是激动:"你真是欺人太甚!凭什么比骑射?有本事你跟我比踢毽子,比女工,比煮饭,比谁的头发长!"

  他咧嘴一笑。"那么,我教你骑射,我随时等你向我挑战!"

  "比头发长!你自己慢慢长,我随时等你向我挑战!"

  他看了她好久。

  然后低头想了一下,下马朝明珠走来。明珠脸又红了起来。他转到她的身后,大手拆了她仅有的一根发带,缓缓的揉擦。细细簌簌的,明珠只觉得浑身都麻了,僵了不能动。

  他轻笑,"真得很长。"说罢,把发带重新给她系好。扳过明珠,面朝他。他问:"告诉我,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会脸红?"

  "谁说的?第一次见你我就没脸红。"她小声的嘟囔。

  "是你不知道,你坐在泥水里哭的时候你就脸红了。"

  "那是气的!"

  "现在呢?"

  "也是气的!"

  "你脸红都是生气气的?"

  "是。"

  "就你个别,我生气怎么不脸红?"

  "你黑嘛!皮又厚,红了也看不到!"

  明珠心一颤,完了,他真的脸红了,是生气气的。

  "你干什么不承认?"他青筋暴起。

  "好吧。我承认!"

  "承认什么?"他笑。

  "我哪知道。是你逼我的。"

  "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丢在这荒郊野外!"

  "不讲理!"

  他甩开她的手,推了她一把。侧身上了马,狠狠地看明珠一眼,策马飞奔出去。

  扬起的土中似乎还带着愤怒的味道。

  他什么意思,他让说她喜欢她么?他喜欢她?

  不,太快了,几天前她还沉溺在绝望中呢,怎么会一眨眼间她就变成她心目中最幸福的人呢?

  她出神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霍武和卫伉回府了,霍去病扔下他跑了,没有人在这里!!

  怎么办?她急忙上马,朝着刚刚霍去病的的方向走。可是他人一早就不见了,茫茫的一片草原,霍武来的时候是七拐八拐的,她也记不住路。加上她本没有方向感,这次肯定死定了。

  她骑着马一阵瞎跑,完全没有头脑。眼看着太阳越来越小,最后慢慢西沉。明珠慌了起来,她讨厌野外过夜,讨厌丛林生活,她不愿回到那一个月的野人状态。她害怕现在就像第一天在雍州郊外的森林里,四面狼啸。而现在,连只白虎也没有,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

  她今天都没有吃东西,又在马上颠簸了许久,现在肚子饿得疼起来。她下马坐在草坪里,捂着肚子,哭了出来。暗骂:霍去病!枉我一片心意,竟然这么没有人情味!你又何苦这么折磨我!

  突然身边的红马,一声嘶叫,跑走了。

  明珠心想,完了,连马也没有了,第二天天亮了也不一定回的去了。

  她站起来正想追,只见远处一人驾马缓缓的行来,红马跑到他身畔嘶嘶撒娇。太阳早已看不见,只剩一抹红霞张扬的贴在西天。夕照的光,把他的影子拉的细长细长,越来越近,眼前越来越黑,最后她隐进了他的影子中。他背光而来,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可她知道他是谁。

  他下了马,站在那,不再靠近她。

  她走上去,他面无表情。

  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混蛋!混蛋!……我和你无怨无愁的,你怎么能扔下我……怎么扔下我……我害怕……"

  霍去病静静的,反手推开她:"承认!"

  他就一点都不怜惜她!他不喜欢她,又为什么逼着她说出口?她恨恨的白了他一眼,不答。

  "你很会翻白眼嘛!"

  "承认怎样?不承认又怎样?"

  "不承认我就把你扔进狼窝里,承认了,我不满意我还是要把你扔进狼窝里!"

  "欺负人!"

  "你也没少欺负我!回答的满意,我就赏你一顿饭吃!"

  不提饭还好,一提饭这个字,明珠的肚子响声大作。她羞红了脸低声地骂了声:"落井下石!"

  "什么?"

  "我很喜欢你!!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怎么样!"

  "不错,赏你顿肉吃。"他带着奸计得逞的笑点点头,回身去马背上去了两只野兔。"天快黑了,你去捡点干柴来!"

  "我很累,我一天都没吃饭了,根本没有力气!"

  "你不去,就等着我把你喂狼!"

  "可恶!"明珠咬了牙去寻柴火。深秋时节了,小草原上倒是到处都是干草,明珠随手就捡了几把。攒够了一抱,她就往回走。回头才看见他已经把火升起来了,他的周围攒了几十块干木头。明珠气嘟嘟的把干草扔到地上,"你都捡了这么多好使的柴火,明知道我不如你,干什么还拿我寻开心!"

  "抱回来!"他恶狠狠的。"要不然……"

  "知道知道,喂狼嘛!"她把干草抱到他面前。他手上血淋淋的,正在给兔子扒皮。

  "在我旁边铺匀了。"

  明珠就铺匀了。

  "去马背上拿一个牛皮袋。"

  明珠去拿了牛皮袋。

  "还有一个貂皮斗篷。"

  明珠去拿一个皮斗篷。

  他把清理干净的兔子架到火上,伸两只血迹斑斑的大手在她的面前。"给我洗洗。"

  明珠看了,从牛皮袋里去了水囊,望他手上细细的冲。

  "冲不干净的!你不会用手洗吗?"他怒道。

  "你自己双手互揉一下不就好了!还要我沾手!"

  他瞪她。

  "好好好。"明珠很是怕他扔了自己不管,只好从命。她白皙的小手撩了水给她擦拭血迹。

  他的手掌厚实,手心里布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一双长手,要不是生在汉朝,也许他会是一个钢琴家也不一定。她偷笑。左手的大拇指附近和右手的三个手指指缝处更是粗糙,是常年练箭的结果。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头揉来柔去,里面温暖的不得了,她每与他相摩擦一下,心跳就暂停一次。她微微的觉得他似乎在不经意的收拢了手,在昏黄的火光下,淅淅的细水流过两个人似合似相握的手。

  她偷偷的看他,打量他:他只是低头看她给他洗手,并不理他。眉毛很粗,鼻梁很挺拔,嘴唇虽薄但充满了肉感,火光一闪一闪把他的轮廓映得很深,他眼帘下垂,明珠怎么也瞧不见他的眼睛。第一次见他时候,可没觉得他英俊,现在怎么觉得他长得愈发好看了呢?是那天自己一心扑在"见霍去病"上,不在意的缘故吗?

  "你再洗下去就没得喝了。"他说。

  明珠吓了一跳,忙收了水囊:"我本想问,问你要不要挠脖子来着。边挠边洗。"

  "……你今晚等着喂狼吧!"

  明珠后悔,欲哭无泪。忍!她磨机磨机的假装看兔子熟得怎么样,想伺机道个歉算了。他其实挺像兽类的--没人性。说得出做得到。

  他翻看火上的兔子,问道:"你怎么认得汉血马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听说过,汉血马的脖颈处会流血色的汗水。那天正好看到血汗。"

  "听谁说的?"

  "我姑父说的。"

  "你骑马有一手。"

  明珠惊讶,骑马有一手?明珠本是不太会骑马的,只记得几年前跟姑父去过几次马场,她虽然喜欢骑,但是也只是能起着小步留圈,没跑快过。今天这一次是她有生以来骑的最长的一段路。

  "你能让汉血马听你的。"他看了她的惊讶,又说道。

  "你说洗马吗?我和白虎一起的时候,常给老虎洗澡。"

  轮到霍去病惊讶,"你到底是笨还是聪明?"

  "??"

  "你都没有发现你今天骑的就是那匹汉血马?"

  没有!明珠傻掉。汉血马是宝马,又是皇上御赐,怎么会给她骑?她低头才发现裙子边上蹭了血汗。她一天都昏昏沉沉,竟没发现!

  "你怎么会,让我骑……"

  他没理她,披了斗篷,坐在干草堆上吃烤兔。

  她又冷又饿,等了一会,他还是没有要理她的意思。"你说要赏我一顿的!"

  "你刚才骂我是什么?老虎还是马?"

  他是说"挠脖子"那事。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这么爱记仇。

  "对不起……我好饿,你再不给我吃我就要晕倒了……"她缩腿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说道。

  "我不吃你这套。"他冷哼一声。

  "……"

  "我们再讲个条件。"他扔下兔肉到火上,从牛皮袋里拿些佐料洒上。

  "什么?"

  "从明天起,我教你骑射功夫,你要好好学。"

  "我,其实我很忙。"她才不要天天受折磨,虽然她巴不得跟他在一起,可是用这种方式在一起,她非得被整死不可。

  "忙?今天卫伉那小鬼头一叫你,你就出来了。你以为忙的人会理他吗?只有你这种闲得无聊的人才会和他混在一起。"

  他刚刚撒的佐料起了作用。孜然的味道飘到明珠的鼻子里,她那已经奄奄一息的胃又发出呐喊。

  "……好。成交!"她认输。

  "过来。"

  她乖乖的过去。

  他把她揽进怀里,给盖上了皮斗篷,兔肉放在她嘴边。明珠受宠若惊,差点以为自己是饿的出现了幻觉。战战兢兢地咬了一口肉,好香!是真的!

  他揽着她轻撂她的头发,"我把汉血马给了你,要不要?"

  "你不要骗我,那么好的东西你怎舍给我,我们又不是很熟。"

  他拧她的耳朵:"熟不熟?"

  "疼!熟啊熟!"

  "汉血马跑的虽快但是太纤细,打起仗来未必占得了上风。正好你又训得了它,送给你。以后你就得天天骑着它。"

  "……"

  "你不会梳头是不是?明天我就跟舅妈说了叫她给你个贴身的人。好好梳妆,怎么着也不能衣衫不整的跟着我到处溜达。"他在她耳边厮磨。

  明珠吧唧着一嘴兔肉,还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想怎么样。他坏起来坏到透顶,好起来又好的过分。现在还要把宝马送给她。是她出了问题?还是他出了问题?

  "你对我这么好?我一时接受不了。"明珠小心翼翼地说。

  他听了,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推开明珠,抢过她嘴里的兔肉扔了老远。然后来回踱步,思索半天。

  他走到她面前,怒气冲冲的对她说:"怎么办?我发现我越发喜欢你了!"

  "……"

  明珠哭笑不得。她还没有吃饱……

  第7章

  霍去病倒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明珠刚刚起床平阳公主就带了燕青来。说是招待不周,冷了明珠。从今天起,就把燕青给了她。

  平阳还是像以往一样热情又高不可攀,但是她这回总是让明珠有点别扭--平阳饱满的杏仁眼里带了点扑朔迷离。

  明珠暗地里捉摸,是不是和霍去病发展得太快了。昨晚上近子时的时候他才送她回来,府里的的管家小厮们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事儿平阳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平阳公主不表态,没说反对也没说制止。那点儿"扑朔迷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珠很想有个人给她拿主意,一心等霍去病来找她。偏偏等了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明珠不禁有些泄气,自己算什么东西,霍去病可是少年显贵,又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只怕那天晚上是少年轻狂一时动了情,事后想了想觉得她明珠不值,也就忘了。想到这茬上,明珠真是欲哭无泪,自己还真是为了什么?

  有个牛逼哄哄又冷静地伟人说过,文人都是闲出来的。真是很有道理,想想苏轼,想想范仲淹,想想说不定哪天还能碰见的司马迁。都是仕途不顺,在及其郁闷的情况下才写了些旷世杰作;真有事情干的人还真没有闲工夫捣鼓这些个文字游戏。

  秋去冬来,明珠也闷憋坏了,她也不能成天的和卫伉混在一起。虽说小朋友单纯好欺负,她也从卫伉身上扎去了不少好处(包括一个木剑一卷锦布三只毛笔六个鸭梨),但也要做点大人该做的事才对得起自己这个年龄。那天看见府里来的漆工在描漆器,明珠眼前一亮,自己可是在油彩堆里长大的孩子。虽然比不上姑姑的道行,但也是个横跨油画国画水彩画,风景人像兽鸟花的杂家。

  明珠叫来了她的老搭档,卫伉。

  燕青帮忙在屋里拉开架势。笔墨帛锦一应俱全,当然其中有一些还是从卫伉那里诈骗来的赃物。卫伉一脸单纯,在前头老老实实的坐正了,掩不住的新奇。

  明珠没有铅笔打稿,只有很小心翼翼的用淡墨勾型,再依次加重墨色确定线条。卫伉毕竟是小孩子,没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隔两分钟就问一遍"珠儿姐姐画完了没"。卫伉自与明珠打成一片后,就和亲昵地直呼"珠儿姐姐"。明珠不理他,只觉得越画越上手。虽然很久没动手了,可是不但没有手生,画的却比原来更出色。难怪姑姑最讲究眼力,说手法是随着眼力上升的,眼力又是随阅历增长。

  想到姑姑,明珠的心情突然就觉得落寞。明珠怀念姑姑。怀念她的淳淳教导,还有姑父爽朗的笑声。他们现在是不是在找她呢?含辛茹苦二十年,一手把明珠抚养长大,真真正正的是把她当成是掌上明珠来宠着。现在却一下不见了。李敢会急成什么样子呢?姑父母说不定会怪罪他,他会不会因此背上个心理负担?这么一想明珠觉得自己还真是个很自私的人。竟然撒手跑来这里只为自己一个人的爱情,视别人的痛苦于不顾。心情差到极点。

  "珠儿姐姐,你画的真像!"

  明珠抓像很准,卫伉的圆脸,浓眉,塌鼻子一点不差得给搬到了锦布上面。又因为卫伉一直催她的缘故,笔墨间倒更显得不拘小节,松散奔放。

  "小姐,真不知道您还有着番才情!"燕青眼里大放异光。"走,带给公主看看去。"

  "为什么要给娘看?我要给霍间庭看,叫他给我做成旗子,以后等我出兵的时候就能挂在阵前。"

  "出兵时候挂起来?哪有挂画像的?"

  "我才不挂卫字旗,人家看了都以为是我爹。我挂这个,敌人就知道是我了!"

  "……"

  明珠勉强笑着,在门口目送这一大一小轰轰烈烈的出门去。

  "明珠小姐?"

  明珠回神,定了定才看见院子里有个人朝这边招呼着。

  "李敢?,不,李校尉。"

  李敢穿一件青色的大袖曲裾袍,戴个银质的梁冠,一幅云淡风清的的模样。

  "我们还真是有缘,每每明珠一想到你,你就会出现。"

  "明小姐想我?"李敢的嘴巴微启,不敢相信。

  "啊?那个,不是。啊,李校尉今天怎么有空来将军府上了?"明珠脸又是一阵红,可别叫他误会了。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竟公然在院子里调戏朝廷命官!

  "近来北边没有战事,将士们除了每天操练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我也是闲人一个,想着有段时候没来探望大将军了,就过来请安了。"

  "将士们都不忙?那霍去病岂不是也不忙?"他不来找她真的是故意避开的?

  "明珠小姐和冠军侯很熟知?"

  "不,不。我一看到李校尉总是觉得很亲切,不知不觉就天南地北起来。"

  "这是李某的荣幸。"

  李敢总是音调平缓,不急不慢的徐徐道来,不管说了什么都像杯凉茶似的叫明珠觉着舒坦。

  "刚刚看见宜春侯手里拿得可是小姐做的画?"

  "嗯。"

  "小姐好才气。"

  "李校尉有空吗?来我这坐一会儿,我也给你画张像。"

  "不敢不敢。"

  "你叫李敢,听你说不敢你不知道有多别扭。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与李校尉一见如故,画幅画来留个念。你嫌我功夫不到是不是?"

  "小姐,你误会了。家父还等着我回去有事吩咐呢。李敢知道画像是要费时辰的,这会儿实在是没有工夫耗。该日李某再来向小姐谢罪。"李敢一再推辞,回身出府去了。

  明珠站在当地好一阵失落。

  "原来你不是只会对我脸红的。"霍去病离了她几步远,一脸乌云笼罩。

  "你什么时候来的?"明珠一见他马上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

  "今天。"

  他还幽了一默?她晕。

  他走近了,手指一勾,扳了她的脸细细的看。"嗯,还是看见我红的最厉害。"

  她瞄了他一眼,翻白眼。一声不吭。

  他一把捞了她的腰,带着她走。

  "去哪?"

  "走走。"

  来到他那匹张扬又雄壮的黑马前,明珠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他撮上了马。他轻轻翻越上来,在她背后搂得紧了。

  "我不是要骑那匹汉血马?"

  "今天不要。"

  说话间出了府门,卫高正在和扫地的说些什么,看见霍去病和明珠共骑一匹马出来,吓了个不轻,那架势就跟看见太阳是方的似的。

  来到一处府邸,他亲自抱她下马。明珠仰头看匾额上几个镏金篆书,字写的狂妄,她辨了半天才隐隐看了个"霍"字出来。

  "你的宅子?"

  "嗯。"

  他拉着她的手,领进门。

  宅子和公主府差不多大,进门正对着一个漆了红漆的正堂,两边是同样颜色样式但稍显暗淡侧屋,大门后几个灰白的石制马栓探头出来。家仆正牵了霍去病的黑马拴在其中一个上。

  和公主府不同的是这宅子没有那么豪华讲究,也没有些孩子们的笑闹和往来的客人,只见几个家仆进进出出,并且看了霍去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明珠近来有一会儿了,连个鸟叫声都没听见。

  "你这太冷清了,没个人气儿。"

  "没看出来吗?我这缺个女主人。"

  "想搬进来吗?"他的喘气声在她头顶盘旋着。

  明珠受了一惊,他又来了!冷落了她几天,这会儿又要待她好了?

  不等回答,他又领她穿了正堂,后门一开,西北角上一番青山流水的景致出现在眼前。"

  这后院不经琢摩,到处都是泛着的黄土,只是稀稀拉拉的盖了几间住房,就像一片沙漠。偏偏在这西北角上有了一片雅致的生气出来,像是荒漠里的绿洲。

  他指着西北角说:"你来,我在那给你盖间房,好不好?"

  "……"

  "那本是我荒了的一块洼地,修房的时候只当是废地不能用,把剩下的石材堆在那,从来不管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它竟悄悄的自己造了个别致的景出来。石材长成了山,水洼聚成了池,然后,明珠,你也来了。仿佛是这宅子有灵性,知道要来个当家的夫人,特意生了块好风水出来。"他把她的手一拽,"明珠,你来!好不好?"

  明珠愣了不动,为什么老天总是让幸福来得那么突然?她毫无准备。

  "我我,总是觉得你不爱搭理我,总是忽冷忽热的。你还是想清楚了好,我面子薄,怕你折腾。"明珠嘴上哼哼唧唧,心里却盼着他娶她盼得冒烟。

  "我也怕,我每多喜欢你一点,我就怕一回。"

  她的心一凉,完了?

  "这几天我也憋着不去找你,冷淡你,盼着过些日子就忘了得好。可我忘不了,我很难受,脑子里都是你,忍不住去找你……"

  他曲下身来看明珠低下的头,"脸都红成这样了,别忍着了,你定是很乐意答应吧!"

  "你又捉弄我?!" 她气急败坏,跺了脚要走。

  "你认识回去的路吗?"他轻笑。

  明珠果然住了脚,她不认识。

  虽没下雪,但也是入冬的天。两人骑马来的仓促,明珠没穿厚衣,又在室外了些时候,现在鼻头耳朵的红了好几块。他走进了取笑说:"人净说我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却不知,你是我跟前的红人!随时随地,脸都会红一片。"

  她刚要恼,他却笑嘻嘻的握了她的手,温柔的呵气儿。眼睛静静的看她,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襟里。明珠隔着他的一层中衣摸着了他结实的胸膛,很宽。他捧了她的脸,搁进自己颈窝里,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冻红的地方。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不时地有冷冷的风吹来,缭乱了她的头发,他就给她捋顺。

  明珠只觉得暖。

  "舅母有没有说教你歌舞?"

  "没有。"她的声音闷声闷气的。她贪恋着他怀里的温度,头也不抬的说。

  "要是她要教你,你不能学的,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人!"

  "你不喜欢歌舞吗?"

  "不喜欢。"

  "我只跳给你看,只唱给你听,不给皇上,你也不愿意?"她仰头说。

  "不要!"他生气。

  "噢。"她又把头埋进去。

  "你怎知道皇上的意思?舅母跟你明说了?"

  "还没。我本不知道这层意思的,但我自己能听能看能琢磨。她给我露了个眼神,我就含含糊糊明白了一点。今天你说不能学曲儿,不能学舞,我才明白的。才想起卫皇后,想到皇上对能歌会舞的女人情有独钟,你舅妈又有给皇上送女人的嗜好。我又不傻,想想就明白了。"

  "你何止不傻,也怪不得皇上说你是个人精。"

  "哼,皇上说什么你都知道!"

  "差不多全知道。"

  "他还说什么了没?"

  "什么?"

  "快过年了,明年是不是改元元狩?"

  "你怎知道?"

  "未卜先知。"

  "不说实话,就甭想回去了!"他敲她的头一下。

  她哭丧着脸:"改元狩,是因为雍州的那两只白老虎吗?"

  "嗯,但是皇上说是白麒麟。"

  "嗯,我就知道。"

  "你别岔开话题!"

  "好冷,我想回去。"

  他生气的甩了她,进了右手的屋子。

  不要……明珠在心里哀号。太狠心了,说什么就是什么,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是不是喜欢她啊?她非常怀疑。

  她正哆嗦着,他从屋里拎了个白色毛斗篷出来。

  "嘟囔什么?"他还是带温怒的口气。

  "我说,斗篷真好看。什么皮的?"

  他只管给披了斗篷,连搭理都不搭理她。

  出了正堂,他又吆喝霍武备了辆马车,护她上车,两人乘车回了公主府。

  之后,他就进了公主的书房,久久没出来。

  隔天起来,燕青给明珠梳头。

  铜镜是新制的,用鸟兽纹做了边角。明珠用手拨一下铜镜的角度,白晕晕的镜面里映出燕青的脸。燕青欲言又止。

  明珠把镜子扳回来,映出自己:"我是把你当知心人的,你也知道我是个实心的人,和你说话向来是掏心窝子。你一向也是真心对我,我知道今天你有话说。你尽管直说,我洗耳恭听。"

  燕青听了,停了手。一把漆黑的牛角梳子攥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小姐这么说,那燕青也就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明珠拿下她手里的梳子,拽了个垫子到跟前,硬是让她坐下了。

  燕青接着说:"我也不瞒您,公主看了我跟您交好,说得上话,今天是特地叫我来做个说客的。我既然跟你交好,也不愿意骗您。我把话说清了您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你知道,公主以为皇上把你交给她,是要她把你调教好了,送进宫里去的。皇上日理万机也不能事事上心,这事儿就撂着了也没怎么过问,公主也就不急,觉得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日子调教你。结果没想到昨天叫霍少爷抢了先。这些天,你也常跟他出去,两人亲昵是府里的人都瞧得见的。公主面子上不会说你,背地里还不是说你不知好歹吗?公主眼里皇上最高,天下的女人嫁的了皇上才是福分。霍去病威风是不假,可他威的过皇上?他的地位,他的宅第哪样不是皇上赏的?小姐年轻,不急着嫁个好人家,也不必贪了一时的小富,错过了攀龙附凤,母仪天下的机会。公主说,你和霍少爷的亲昵归亲昵,没有说开来这事就不能定。她等你给她个准信儿。嘱咐您:进了宫,得了宠,这天下金贵的东西你要什么有什么。"

  "我要霍去病呢?谁给?"

  燕青一时语塞。

  明珠心想,那日我与皇上不过一面之缘,有些话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说过也就罢了。平阳公主还能不知道轻重?她也是把我搁在她府里先养着,本不在意,也不重视。只是这些天看见他和霍去病亲近才急了起来。明珠可以被闲搁着,可以一辈子做个后备宫女,只要不跑出她平阳的掌控。她明珠虽然是枚闲棋,但也毕竟是枚活棋。

  牛角梳子打了个转,咕噜咕噜翻倒。她淡淡一笑:"且不说深宫似海,一去就没了回头路。即使明珠能平步青云,有幸得宠,明珠也不稀罕。这两天我也在等着公主来把这话挑开了,只是没想到她是让你来。你来,我更好说话。我明珠不是视钱财如粪土的圣人,但也是个知道好歹的俗人。我跟你说过,我今天能看见去病,是有了天大的不能操控的机缘才成的。上苍慈悲,我究竟何德何能,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操才换来现在的朝夕相处!我这两天做梦都在笑!燕青,你要有我一样的经历,你也许就会明白。明珠不贪,只要一个霍去病,不要富贵。天大的荣华也换不了我与他在一起的一天!我愿意陪他上战场,愿与他共生死!于我,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福。"

  "小姐就不再想想霍少爷的脾气吗?"

  "伴君如伴虎,我更愿意伴着去病。"

  "小姐!他那脾气!老虎可比他温顺多了!"

  明珠一汗,说得也没错。"他的好他的坏,我看得明白。今天我也说得明白,既然我来到这世界上,我就没了回头路了,哪怕死在他手上,我也不回头,不后悔。明珠这辈子做定了霍去病的人。不要再逼我。"

  "我明白了。那公主那头我怎么回?"

  "你就说明珠不识抬举,辜负了公主期望。"

  明珠想了想,又拿了块锦帕给她。"你会写字吗?好,我说你写,烦你帮我写了心意。"

  燕青写的是一手干净规整的字

  写完后,明珠把锦帕一折放进她手心里:"你告诉公主,这个"君"是霍去病。"

  第8章

  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建元,二元以长星曰元光,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云。

  --《史记,孝武本纪》

  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场雪,气候越来越冷,气氛却是越来越喜庆。

  自明珠把话托给了平阳公主,平阳就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照样带着笑意招呼她,过年的时候又赏了她些珠玉步摇和琐碎的金银首饰,明珠只能认栽。大冬天的净给些个不实在的东西,她没有厚棉衣一出门就冻得哆嗦,她也咬紧了牙也不向谁索要,轻易不出门。一个冬天就靠霍去病的一件皮斗篷和裘大衣过日子,一件是西郊的时候给的,还一件是那天去他府上的时候给的。其实他没说给她,但是给她披上了就不再讨要,明珠就当是他欺负了她后给赔得不是,一件也不还他,全留着自己穿。

  过年前的几天,王孙贵卿们都忙着见客还礼,公主府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明珠谁也不认得,只怕出了门得罪了人。大年初一了,她也只管闷在屋子里研制炭笔,逮了燕青来,叫她找了许多细木条。两个人掀了火炉的顶,专心致志的烧木条。

  "小姐知不知道霍少爷来了。"

  "啊!在哪?"

  "大将军的书房里头呢。今天皇上在太极殿大宴群臣,霍少爷和大将军从酒席上吃过酒一道回来的。两人这会儿在书房呢。刚刚我从后院来碰见得茜,你知她说什么?"

  明珠两手乌黑,满头大汗:"反正不是给我找来了碳条。哎,你说女人爱说是非听八卦的嗜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这传统还真是千年不败呢,永远走在潮流尖端!"

  "哎吆!你要不爱听就算了。"

  "你不知道吧,我是一个特时尚的人,走在潮流尖端的人。呵呵。"

  燕青吧眨巴眨眼睛,莫名其妙。

  明珠闲来无聊自娱自乐,也没指望她明白她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就快说吧,我特想知道!"

  燕青好像很后悔跟明珠搭话,带点儿郁闷地说:"得茜进去添茶,听见霍少爷说……"

  "说什么?"霍去病倚在门框上问。

  燕青吓得一哆嗦,一把烧好的木炭条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明珠心疼得一揪,这是烧了一上午的呀。

  "奴才该死。"燕青"扑通"跪下来。

  明珠摆摆手,她知道燕青对霍去病素来是怀有恐惧心里的,经不起他刚刚的一吓,她扶燕青起来,找个借口叫她出去了。

  "进来也不敲门。"

  他不答,走近了悠悠的问:"在干什么?是炉子坏了吗?"

  "不是,"她洗过手的站起来,"做点东西,画像的时候用得上的。"

  他叫她出去透风。

  她死也不去:"我没有冬衣的,你要不想让我冻死,就得留我在屋里。"

  他捻捻她身上的衣服也不再强求。

  气氛变的尴尬。

  隔的很近,她闻到霍去病身上淡淡的酒味。她偷看他,盯了他的脸使劲往脑海里印。

  她近些日子来会时常想不起他的脸,远远的明知道是他,走进了却是模糊不清的五官。突然觉得其实他离她很远。

  "看什么?想给我画张像?"他问。

  "不想。"

  "怎么?"

  "别人都好画,单你难画。"

  他把头贴近了她:"我哪里难画?你看好了,仔细着画还不成?"

  她转过脸去,"你是叫我画你好脾气时候呢还是发脾气的时候?"

  "那有什么区别?这张脸又不变!"

  "你虽不变,可是画画的人的心情却变了,画出的东西就不一样。"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从不喜欢被人拒绝,却更不喜欢死缠烂打。你不画就算了,我也不强求。总有一天我会叫你求着为我画。"

  明珠想说什么,又一时没了头绪,看见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干脸红的份。

  他变得不是很高兴:"过两天,等初五的时候我来接你出去玩,元旦节不出去也就算了,初五得出去。"

  "为什么?"

  "到时候告诉你。"

  "那你给我弄几件棉衣行吗?弄来了我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今天清早出来还没回过府呢,我得回去了。过两天我叫人把棉衣送过来。"

  "嗯。"

  他又看了她两眼,若有所思的出了门。

  她坐在书案前发愣,直到下午的时候得茜来叫她。

  "小姐现在忙是不忙?"得茜问。

  "不忙,闲着呢。"

  "公主那头说,小姐要是不忙,就出来帮咱们个忙。眼下来的客人多,应酬不过来,小姐与其闷在屋里闷出病来,不如出来搭把人手。"

  明珠哼笑一声,纳起闷来:这平阳公主是眼见着她死活都不会入宫,就真把她当成使唤丫头了?还是霍去病这趟来又跟大将军说了什么叫平阳不爽了?得茜跟自己不熟,她要想知道燕青没说完的下半句话是什么,还得待会儿找了燕青问清楚。

  平阳公主不是个好惹得主,她明珠可没那个心要跟她僵着。也罢,在这府上免费吃住了半年了,今天就当是打工补偿,做一次迎宾小姐好了。

  明珠笑着爽快地答应了。

  去了正堂,不一会儿卫高拿了一把佩剑说是客人落下的,公主麻烦小姐送出去。

  明珠心里暗骂平阳,她知道她没有厚棉衣还故意叫她出门往街上跑!人都出来了,也不好再回去。

  "谁落的?"

  "李广将军家的公子,李敢李校尉。"

  明珠听了,心情稍好了点,送就送吧。

  卫高又一句话差点叫明珠昏厥:"府里的马车全都出去使着了,小姐自己跑去送。"

  ……

  好在长安城的路都是正南正北正西正东的,明珠顺着卫高告诉的路一路小跑。元旦节的长安街上有来往拜年的行人,穿了皮袄驾马车的;着素布棉袄徒步走的。明珠披了华丽的貂皮斗篷却徒步行走,身边也没有跟随的仆人,显得有几分怪异。来往的行人无不打量。明珠只是嫣然一笑,并不在意。只是,冷死了!

  刚下一场大雪,街上被扫过的雪全堆积在路旁,一辆马车斜倒在那。明珠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明珠小姐!"

  明珠回头,竟是李敢!

  "李校尉,我也正找你呢!你怎么了。"

  李敢脸上懂得红彤彤的:"刚想进酒肆卖酒,路过雪堆。没想到马蹄上绑的草松了,一不小心在雪堆里连马带车都翻了,摔裂了个车轮。"

  明珠看见碎成两半的木质车轮,马夫正在满头大汗的用铁丝串接。

  "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回平阳公主府上,借一个车轮来应应急。"

  马夫听了仿佛是得了救星似的看着明珠,又转头看李敢。

  李敢笑笑:"算了,我不为难你了。我在这酒肆里等你,你速去速回。"

  马夫听了高兴的一溜烟跑掉了。

  "没想到李校尉还节俭的很,一个车轮也非要修好,不要换新的。"

  "倒不是节俭,是元旦节里家家都很忙,尤其是卫将军家里。我不愿意去添麻烦。"李敢低头看见明珠手上的佩剑。

  "噢,我出来是送这个的。"

  李敢一拍脑袋,作了个辑:"有烦小姐亲自跑一趟。小姐是走来的?"

  "啊,府里的马车都出去了,我便走了出来。许久没有出来了,全当透气。"

  "这么冷的天出来透气?"

  "……"

  "透气虽好,但是实在是太冷了,小姐要是不嫌弃就先陪李某进酒肆里暖着,待会儿架好马车,我先用马车送你回去。天冷,以防得了病。"

  明珠看李敢善解人意的脸,不禁感动。

  明珠跟李敢进了酒肆。

  酒肆里多是进进出出卖酒的人,只有门口的角落里摆了一张桌椅。李敢领着明珠坐下,向伙计要了一壶酒。

  "我不喝酒的,能叫碗热粥来喝喝吗?"

  "明珠小姐,你听李敢一回,喝十碗热粥可也赶不上喝一口酒。一口下读报你从手指头暖到头发根!"李敢一脸喜气的给明珠斟了一大碗酒。

  李敢的笑一直是客气的笑,不温不火。今天明珠看到李敢笑得这么高兴,对她又体贴,她心里一热。

  "李校尉以后莫要叫我小姐了,若不嫌弃,你也称呼我一声珠儿好了。你叫一声,我便以这一碗酒敬你一次。"

  "……珠,儿,不敢当,我也敬你。"

  明珠笑开了,轻轻嘬了一口酒,闭眼一咽,辛辣入喉。但是真如李敢所说的,一口下肚,暖流从胃里一直散到全身,脚也暖了,手也暖了。

  "怎样?不骗你吧?"

  "不骗不骗,真的暖了。待会带一点回去。"

  "趁着过节,在一起能喝就喝,要不然平时就喝不上了。"

  "为什么?"

  "非节非庆的,怎能无辜聚饮啊。"

  "不是节庆就不能无辜聚饮?这是什么规定!"

  "……明珠小姐不知道大汉的条令?不过没关系,条文规定婚宴还是可以饮酒助兴的。等小姐那天婚嫁的时候就可以开怀大饮了!"

  "啊?嗯……"明珠低头变得不好意思,"你叫我什么?"

  "……珠儿。"

  李敢很为难,明珠笑。

  "哐啷!"明珠和李敢听了声音回头看去。

  "去病!"

  霍去病脸红脖子粗的站在酒肆的中央,脚地上湿漉漉的,盛酒的瓦罐碎得满地都是。店里的伙计们谁也不敢大出一口气,全认得他是长安城那个无法无天出了名的冠军侯。一店的人都战战兢兢的靠墙角站了,让出酒坛随他砸。

  "你不是回府了?"明珠上前。

  他眼睛涨出了血丝,面目凶恶,一把揪了明珠的衣领拎她出门上马,把她当猎物一般单手挟在身侧。明珠身体腾空,没了着力点,急得哇哇大叫。

  霍去病带她一路策马奔驰,路上的行人避让不及。他们大都面带喜色,这会儿看见了霍去病全都吓得面目苍白。明珠被霍去病夹着,脸朝街面,看见的净是人们扔下的瓜果菜叶,红纸年货还伴着叫喊声。他策马疾奔,明珠眼看着灰色的街道消失,惊呼声也渐渐没了,地面渐渐变成了皑皑白雪,越来越厚。想他是出了城了。

  又奔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下马回身。明珠正想质问,却看见李敢追了上来。霍去病怒气冲冲等着。

  不祥的预感,李敢是死在霍去病的手上的!!不行,不能让他们结仇!

  "李校尉对明珠关心的紧呢!"

  "我李家的人,见不得以强欺弱。且不说我与明珠小姐投缘,对她的事情上心。即使今日霍兄掳来的是一素不相识的人,我李敢见了也定当追上来看个究竟。"

  "霍兄也是你叫得的?"

  "……冠军侯身份显贵,下官不敢造次。"

  明珠睁大了眼睛:"霍去病!你们同为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你怎么能这么说!"

  "贵贱有序,也轮不得你替他说话!"霍去病怒上加怒。

  李敢又道:"小的该死!但有话李某不得不说:您既为我汉朝礼仪之邦的侯爷,又是征战匈奴的将领,就更不应该有刚才的举止。您可知刚刚一路来时驾马横穿街市,冲撞了多少百姓!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匈奴进了我长安城强抢民女呢。"

  "唰--"霍去病拔出随身的佩剑。

  明珠大惊失色,拉住李敢。"李校尉,明珠求你不要再说了,求你回去。让我来说好不好?"

  李敢不曾料到霍去病会兵戈相见,他本不想与卫氏的人过不去,看到霍去病拔剑,他便倒回了几步。又看见明珠泪水涟涟苦苦哀求,便对她说道:"你要保重,以后若是有了苦楚,可来找我。李某虽势力单薄,但也会为小姐讨回公平。"说罢咬了牙冲霍去病攻守作了个辑,转身离去。

  明珠看到李敢骑的马是没有鞍的,定是刚刚情急之下骑了原本套马车的马来的。

  她坐在雪堆里茫然出神,为了李敢也为了霍去病。

  "你不是要对我说?说什么?"

  "贵贱有序,明珠无权无势,不经侯爷允许不敢开口。"

  "你恼我?"

  "不敢。"

  "你心里想霍去病蛮横娇纵不讲事理,是不是?"

  明珠低头不语。

  他蹲下来,扶着明珠的肩膀:"是,我是个任性的人,我肆意妄为。……这长安城里看我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不多李敢一个,也不少他一个。只要有本事都可以来找我算账。可是你呢?我霍去病对你百般的好,你也恼我?你对我公平吗?我央你给我画像,你不愿。可前些日子你主动要给李敢画像的事我是听了真切的。我邀你出门,你说冷,可我前脚走你却后脚出门和他相约了喝酒。他叫你什么?珠儿?……比我亲切百倍。"

  "这里头的原委,我本想从头说了给你听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喜欢你!!"

  他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我知道,可今天我又不知道了。你要说?我听着。"

  她打个喷嚏:"我被你搅了一通,眼下头脑不清楚了,又冷得厉害。说来话长,咱们回去,我再说给你听好不好?"

  他盯着她的嘴唇:"不,你现在就解释!"

  "你……小肚鸡肠,不讲理。"

  "小肚鸡肠?不讲理?"他一怒含了她的嘴唇,狠狠啃咬。明珠只觉得嘴里的肉都要被她咬下了,挣扎着推他。

  他分开她,威胁道:"说不说?"

  明珠隐隐觉得嘴里有了血的味道,她睁大眼睛怒视他,刚要破口大骂突看见他身后李敢驾马过来。他没走!!他是定是看了霍去病刚刚欺负她,要过来帮她的!

  霍去病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刚要回头。她一急就搂了霍去病,亲吻他。李敢看了显然一怔。明珠摆摆手,示意他走。

  李敢停了一下,不再前进。

  看着李敢的背影消失直至不见,她便推开了霍去病,他的身子僵硬冰冷。

  霍去病面无表情,直勾勾的望着她,望的她顿生寒意。

  他问:"他走了?"

  她尝着嘴里的血腥味,低头不理他。

  "啪!"他反手甩她一个耳光,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上马。

  她捂着火辣辣的右脸,眼睁睁看他的身影在漫漫的大雪地里终于不见……

  腥甜的血顺她的嘴角流出。这是怎么了?

  他一巴掌下去,她意冷心灰。

  他不会来接她的,他的马把雪地踏的一如他的为人,肆意任性。她一边哭一边裹紧皮斗篷,一脚深一脚浅的顺着马蹄的印子往城里的方向走。北风呼啸来势汹汹,她的身子在狂风里站不稳,三步一跟头。风擦过她的脸,左边脸因为流泪的缘故觉得又冰又疼,右边的脸却因为霍去病的一个耳光依然又热又肿。她疼得用斗篷遮了脸,转念一想,这斗篷是他的!她哭得更凶,扯下斗篷摔进雪里。

  只身穿一件深衣在雪地里蹒跚行走了近一个小时,她觉得连自己的命都赔进去了。她被霍去病的一个耳光甩的头晕脑涨,她需要想一下,需要好好的,把事情考虑一下--这个打的她牙齿松动、差点让她冻死的的恶魔是不是她心里那个霍去病。

  冬日的白天短,天已发黑,进城后的街道上已经见不到人影,她不知回府的路怎么走,想询问个人也找不到。

  回府?平阳公主也不待见她。

  她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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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2)


  第9章

  一辆马车呼啸而过,又折回来。

  "是明珠小姐吗?"

  明珠回头望去,李敢神色紧张从车里探出头来询问道。

  "李校尉。"

  李敢下车扶明珠,"你的皮斗篷呢?"

  明珠摇摇头不语。李敢扶她上了马车。褪下自己的衣裳给她披上,手指碰到她的脸,发现上面竟结了层冰霜--是她哭过得泪。一路哭,一路的被结成冰,脸上如针扎得疼,可还是忍不住地哭。

  李敢沉默一会儿,便用他用手掌捂住她的两腮,把霜给暖化了,又轻轻擦掉。"莫怪我无理。"

  明珠摇头,"李校尉怎么会在这?"

  "我回来许久,看天快黑了,便去大将军府打听,知道你还没回来。想着你别出什么意外,就向再去城外看看。这不就看见你了。霍……冠军侯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

  "李某对冠军侯的狂妄娇纵早有耳闻,只是不知道他对你一个弱女子也这么狠毒。竟不留情。待送你回去我自会向大将军讲清楚,希望他不会包庇自己的外甥,能给你一个公道。"

  "不!"明珠拉住李敢的衣襟,"明珠贱命一条,实在算不了什么。只盼李校尉不要和霍去病结仇,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常年征战沙场,早已见惯生死,李某不怕。"

  "可常言道,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李校尉战死沙场定然光荣,可是为了这点小事却是不值!"

  李敢一顿:"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

  "李校尉?"

  "……懂了,李某自会有分寸。"

  第二日醒来,明珠觉得浑身发冷,关节酸痛。看见燕青在门外徘徊的身影,她想叫她,却喉咙哑干法不出声。又昏昏睡过去。

  她觉得累,眼前又偏偏出现了许多人影,有姑姑;姑父;还有李敢--穿了牛仔裤的,和穿了青色曲裾袍的;还有他,她又爱又恨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苦涩的液体流进嘴里,喉里痒了一下,她忍不住咳了一声,睁开眼睛。平阳公主急忙用帕子擦拭明珠的下巴,小声冲旁边说,"我还真不是个会侍候人的主。"

  "公主?"明珠觉得胸腔里憋闷,说话声音竟是重重的鼻音。

  "吆,醒了?都怪我不好,是不是我把你给呛醒了?"

  "公主,怎能给我喂药呢,可折了我的寿。"

  燕青拿个青黛色的花纹垫子放在明珠的背后,缓缓地把她托起来。"可不是嘛,公主来了好几趟了,见你迟迟不醒都急坏了。这不,连药都要亲自喂。"

  "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小姐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了,燕青别说了,她刚醒身子弱还是先歇着吧。去把大夫叫来。"

  "诺。"

  看着燕青跑出门,明珠再回头看平阳,她也正在看自己。

  "公主有话?"

  "不,没有。你先调养好身子再说。"

  "不妨。"

  "妨!听我的话。"平阳给她掖好了被子,又端起药来:"你要不嫌我喂的不好,我就着手继续为你吃了可好?"

  "嗯。"

  味道太苦,明珠每喝一口都觉得是煎熬。真想端过来一闭眼全喝了,可是平阳喂得认真又尽心,明珠只有咬牙一口一口的"品"。

  汤药喂完了,燕青也带着大夫来了。大夫把脉诊断,开药方,平阳全在一旁细细的听着,还不时地询问细小的照顾环节。明珠半闭着眼琢磨她平阳公主这辈子伺候过几个人,为什么今日会这般待她明珠?

  大夫走了,平阳也跟着站起身来回去。

  "公主!"

  平阳回过头来。

  "明珠心里谢谢你!"

  她轻笑,"不是我说你,你这丫头也太实心了!"说罢挽了她金黄罗纹的蝉衣,披上光亮的棕毛皮衣走了出去。

  明珠悄悄流了泪:他不来也好,她恨着他呢。

  这日早晨,明珠只穿一层中衣靠在床上等着燕青打水进来。

  "霍……"门口人影闪动。

  "燕青?"

  "小姐。"燕青进来把水盆架在塌前的几案上。"霍少爷在门口!"

  明珠接过浸了水的帕子,"去把门闩插上!"

  "这……"

  "去啊!"

  "诺!"

  明珠觉得脸上湿,怕燕青回头看见便把帕子盖在了脸上。

  燕青回到塌前,看了明珠脸上的帕子说:"小姐莫把我当外人,有不痛快就哭出来吧。"

  明珠揪下帕子,拭净了泪说:"好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明珠,我想见你。"

  听了他的声音,本来已经擦净的脸忽地又湿了。燕青的眼神询问明珠,明珠摇摇头说:"不要开门,我不想见他。"

  敲门声又起:"求你,见我一面好不好?"

  "小姐身子乏,又睡下了。少爷改日再来吧。"燕青道。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明珠,我知道你没睡,你不想见我是不是?"

  "是,我不想见你。"明珠说罢把帕子给了燕青侧身又躺下了。

  她原来只想假寐一会儿,她还是不习惯被燕青看见自己的伤痛。躺着躺着竟真得睡过去了。

  昏昏沉沉中被砸门声吵醒,"明珠!开门!"

  明珠翻身坐起,"还没走?"

  燕青点点头:"已经午时了,不如叫他进来吧,他也在外面待了有两个时辰了。况且小姐也该进食了。"

  "我不饿,你要是饿就先拿苹果垫垫肚子。我不想见他。"

  明珠想你要耗着就耗着吧,便下了来到书案前翻几册书简打发时间。书简里却全是小篆,明珠看了半天也识不出几个。

  "明珠,我很想你。很想见你。"他喃喃地说。

  门口朝南,正午的太阳把他的影子结结实实的映在门板上,地板上。书案离着门口最近,明珠感觉到他靠在门上的姿态,听得见他的呼吸。她怔了一会儿,一甩手又上了床,她要离他远远的。

  不一会儿砸门的动静大了起来:"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你就不能让我看你一眼吗?"

  "求你让我看见你……"

  "明珠!"

  "开门!"

  燕青看着门板剧烈晃动不禁胆战心惊,"小姐,你知道他的脾气的,惹急了他,说不定他真的会把门给砸烂了!不如开了?"

  明珠闭眼不理,燕青急得直冒汗。

  过了一会儿,一把剑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哐哧一声把门闩一劈两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霍少爷!"

  "出去!!"

  "诺。"

  没有斗篷,没有裘皮大衣,他只身穿他红色的戎装站在书案前。

  明珠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只管拉好被子,捧着书简静静的看。

  他站了许久,明珠也盯了书简许久。她的脖子都酸痛了,他还没有动静。最后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有话快说。"

  他脸上像是冰山覆盖没有异样,眼里却是痴了。嘴角的线条悲苦一动:"我只是……很想见你。"

  明珠坐在床上,久久不动。再抬头时,屋里已经没有了人。

  霍去病刚走不一会儿,燕青就端了托盘进来,后面跟了平阳公主。

  明珠起身,平阳赶忙扶了。

  "刚才去病来了?"

  明珠点头。

  两人坐下,燕青把盛了饭菜的漆器食具在食案上摆好了。平阳说:"这是刚从酒席上拿下来的,厨子的手艺可不是一般的好。特意给你留的,赶紧吃了吧。"

  "府里有宴会?"

  "噢?不是咱们府,是从别的府里带过来的。"

  明珠一头雾水,也无心多问,只是答应了。

  平阳看明珠吃完,又等她漱了口,方才再开口:"不错,今日吃的比前几日多了。"

  "真是好吃。有劳公主费心,天天跑来看我。"

  "又走不了几步远,不过是顺便。再说这是去病闯出来的祸,我若是不跟在后面收拾倒显得不对了。"平阳把坐垫拉得进了,拍拍明珠的手。"这次受了一点苦,你可知道小霸王有多门难伺候了?"

  明珠不语。

  平阳又接着说:"皇上那我可是还没回,就是想让你知道去病的性子,等你反悔。上回你给我的回复我就当你是小孩一样,三天的兴趣过去也就过去了。这回你再好好想想。"

  "我连候爷都伺候不好,就更伺候不好皇上了。"

  平阳捋了明珠的头发说道:"不,明珠。你可是伺候得了的。你知道你第一天进府,陛下就把我叫了去……"

  她顿了顿,声音平缓却又慎重:"他说你像极了一个人,我们的祖母--窦氏。"

  明珠惊讶:"公主说的是,文帝的窦皇后?"

  平阳点点头,"皇上说,明珠你有一样本事:处变不惊。皇上他自打而立之年后就少有见到可以在他面前谈笑自如的人,去病是一个,你是第二个。去病是桀骜不驯不屑于套话诳语,你却是玲珑剔透快人快语之外还多了几分大局在握的气势。陛下还说你什么……见缝插针,游刃有余。皇上虽是第一眼看到你,但是他认为你有一种气魄,这种气魄他只从已故的太皇太后窦氏身上见过。所以,皇上很想知道,如果是你这样的一个女人会给他生个什么样的孩子,一定是像极了他自己的。你知道,皇上现在对立太子的事很苦恼,眼见据儿越长越不像他,群子之中也没有对他胃口的。所以,明珠,你会一进宫就得到宠幸!日后,一旦你生下一个男孩,那么,这后宫就是你的!"

  明珠听得目瞪口呆。当初还以为入宫一事是平阳的一厢情愿,如今听来竟然是武帝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一面之缘他却想了这么多?

  窦后?气魄?大局在握?不是,她怎会像窦后。她没有野心,没有对宫廷朝政的欲望。她志在霍去病,志在这朝代的日常琐碎,志却从来不在这些社稷干戈上。

  她处变不惊?她不是一个熟读历史的人,但有着常识的历史知识。所以这些闪耀青史的人物和事件中,对于她来说好比是一件知道了结果的游戏,她难免会心不在焉。

  明珠叹一口气,缓缓道:"我要说话的还是那日的话。公主要的答复我也还是那日的答复。"

  平阳愣了一下,没有生气反倒是轻笑了一声:"你也是个死心的人,难怪去病对你就跟痴了似的。"

  ……

  夜里,明珠睡不着,辗转反侧。白日里睡得多了,又加上平阳的话来扰神,她脑袋里的东西乱成一团。

  外面簌簌的声响,仿佛是下了雪。明珠心里顿时一清凉,想看看雪。因为明珠的得了风寒,所以平阳叫人把窗子给细细封好了,不让她见凉风。明珠只好下床开了门,门外雪花大朵大朵的下落,白色的月光从黢黑的天上洒下,就像是舞台的顶光,照耀着白色的舞者翩翩起舞。是天使降临人间?

  一切如梦如幻。

  ……他穿一件白色的蝉衣,远远的朝这边走来。她看清楚了他:方脸颊,长下巴,薄薄的嘴唇微抿,含着他的孤傲;眼睛宽而长,有着他一贯的不羁,却明亮而温情。

  他走得近了,与明珠只隔数寸。"还没睡?"

  明珠缓过神:真的是他!她回身关门,却被他挡了。门早已经被他一剑劈坏,关了也闩不上。

  "你怎么又来了!"她往屋内走。

  他从后面跟上来,在她身后站住了。

  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在自己颈上游走。

  他默默的从后面搂住她,温柔又坚固。

  明珠挣不开他的臂膀,她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想挣开。

  "我来,因为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他说。

  "我没有解释!"

  "你是生气还是怄气?"

  明珠用力推他的手,疯了一样挣脱:"你可以一耳光把我打死,可以让我冻死在雪地里!我连生气都不能了?连怄气都不能了?本来是有解释的,可是你的一个耳光下去,什么都没了。没有解释,没有!"

  他扳过她的身子,正对着自己。手轻轻抚摸她的右脸,"还疼吗?"

  明珠想打掉他的手,自己的手腕又反被他抓住。"放开!"

  他便放开她的手,可她的人还是被他抱在怀里。他摩擦她的右脸,然后轻轻低下头,吻在上面。

  他徐徐说道:"明珠,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爱过谁。你突然就来了,我难免有些不知所措。那天我真的是控制不了自己。我本来是想对你好的,为了得到你我去找平阳,找舅舅,找皇后,找皇上。我着这辈子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天说得多。"

  他的手指勾画她的脸,那线条圆润一如白净的鹅蛋壳:"你不是我见过得最漂亮的女人,不是最温柔的,甚至不是最聪明的,可你偏偏是最叫我伤心的。那日你说你没有冬衣,我从这府里出去就直接去了宫里。我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是没有女人衣裳的,只有去皇后那讨一些。我心里想着你,惦着你,可是从宫里出来经过酒肆却看见你和李敢坐在那说话,走进了便听见他叫你珠儿。我便生了老大的气,然后还出手打了你。可是你处处护着李敢怎能不让我难过?我当时只想杀了他。霍去病自小就心火旺,性子不好,但是每跟你在一起我便觉得温和,便心里喜欢。自从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很孤独。明珠,我只想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额头温柔的抵着她的,他坚挺的鼻梁在她脸颊上似有似无的擦过。明珠只觉得浑身无力倚到他的身上。他低头吻她的唇,明珠紧闭了,他也不强求,只是在上面缓缓蠕动,不依不饶,迂回萦绕,直到她接纳……

  他横抱起她,把她放在塌上。明珠身子一紧,他是想……

  "仔细再着了凉,病就不易好了。" 他坐在了塌旁的几案上。他抱起她,让她的上半身坐在自己的身上,下半身还是在床上。棉被裹的结实,只给她露了一个头。他把手伸进棉被来,在里面搂着她的腰,他的下巴轻轻的摩擦她的额头。

  她心又软了几分。

  外边的天开始蒙蒙亮,他叹一口气,"今年的这一天又过去了。我本想带你出去玩,好好过的。现在只好等明年了。明年可是整十。"

  "什么?"

  "我的生日。"

  "初五?"

  "嗯。明珠,自此以后我每个生日你都陪我好不好?一起看太阳升,然后再看它落。"

  他半夜来找她,是因为他的生日他想跟她过?

  "你身段娇贵,有那么多人巴巴的想为你过呢,你又何苦找我这样一个不识抬举的。"

  "还恼?"

  她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他叹一口气,强行把她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明珠轻轻抽泣,她放弃挣扎。

  他听见她的嘤嘤哭声,"不肯原谅我吗?"

  原谅还是不原谅?她怎敢不原谅?她的心逼着她原谅。

  她不恨了,竟不恨了。她费尽心力的想恨他,想把他从心里剔除。可是现在她做不到!自从她坐在姑父的膝上翻第一页《史记》的时候,她便爱上了他。别的女孩开始约会谈恋爱,她却躲在屋里盯了他的名字痴痴发呆。素未谋面他就在她的心里扎了根,能见他一面已经是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如今竟被他抱,被他吻,就算被他打她也不再恨。

  她捶他的胸膛:"我真是没骨气,你一个吻你几句话,我就不在乎你曾经差点杀了我了。真是,很没有骨气……"

  "对不起,你不知我事后多后悔。下次我再生气你就要跑,知道吗?"

  "我跑得掉吗?"

  "……"

  "霍去病,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上的!"

  "不会的!我改我改!"

  "你保证以后对我好,不发脾气?"

  他沉吟一声,说道:"你是我要来厮守终生的人,那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人,我也必定只爱你一个。我答应好好待你、护你、爱你。可是你若对我不忠,我却饶不了你!"

  "怎样不饶?"

  "我会杀了他,把他曝尸荒野。然后把你囚禁,待我打完了匈奴,便先杀你再自杀。我们同穴而藏,死也死在一起。所以,你要想好了,跟了我你心里就只能有我一人!你跟我吗?"

  他眼里期盼她的回答。

  她是该高兴还是该恐慌?随后,她莞尔一笑,"我要说不呢?"

  他愣了,眼里的期盼变成了痛苦。

  她翻身拉过他的下巴亲了一口,"霍去病,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我答应了,你不能反悔。"

  他双臂如铁钳一样紧抱着她,她觉得身子都快被他挤碎了,可她高兴--

  霍去病,你真是她明珠今生的劫数!她在劫难逃,她甘愿被你拥着陷入这万劫不复。

  第10章

  明珠叩响书房的门,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进来。"

  卫青在书案前盘膝,手里捧了一卷竹简。明珠走进一看是隶书写成的"淮南子"几个字。

  卫青放下竹简,让明珠在正对面的葡垫上坐下。

  "病可好了?"

  "多谢府里的照顾,没有大碍了。"

  卫青摆摆手,起身站立朝明珠作了个辑:"老夫代去病赔不是了。"

  明珠一看慌忙站了起来,她扶了卫青:"大将军千万不要这样,明珠受不起!"

  卫青直身长吁一口气:"去病自小是被人宠着长大的,不免有些任性。明珠,你要是一意想跟了他,你得吃些苦了。"

  他示意明珠坐下,把《淮南子》一收,饮了口茶慢慢说道:"平阳把皇上的意思向你说了?"

  明珠点点头。

  "不过,你可以放下心来。今日我进宫里见了皇后,听皇后的意思是皇上并没有说要你。"

  君心难测,一个意思还要通过怎么多人旁击侧听。

  明珠心里嘘了口气。

  卫青把粗糙的大手往怀里一揣,又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想把几件事跟你说一说,以后怎么做也好有个底儿。免得受了小霸王的气,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表情不再轻松:"不怕你笑话,去病长大的环境里见的,接触的有许多是放浪形骸的女人。我姐姐少儿,也就是去病的娘,是个风流的主。当年喜欢上了同在平阳县一个叫霍仲儒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选个时机两人结亲就罢了。可是少儿却偏偏躁急,与霍仲儒私通生下了去病。之后又耐不住寂寞又看上了陈掌,也就是去病现在的继父。因为母亲作风,他自小留了个厌恶。越长大就越跟她疏离。除了他自己的亲娘,还有些宫里的的亲贵小姐也是他鄙夷的。他要是在意你的言行就说明他在意你的人。他对自己将来妻子的专守相当严苛。这些他自己有没有跟你说过?"

  明珠摇头,"他跟我说了他的这个厌恶,但没说原因。"

  "他是个私生子,他得受别人的冷眼折磨,还得受自己心里的孤独--没有爹。老夫也是个私生子,自小受了许多皮肉之苦,这并不算什么,全当是强身健骨。但至少我还有些兄弟姐妹,还有些同是苦娃的玩伴。去病却没有。他出生不久我们卫家已经显贵,自小出入宫廷,事事有奴才侍候,可谓养尊处优,自小却没有什么说话的人,他偏又生了个孤傲的性子。他虽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但是苦的是他自己的心。明珠,去病心里有份苦有些解不开的疙瘩是外人不能理解的。"

  "是。"她说。有些事情她知道,但是他的心情她却从未理解过。

  "老夫可是从来不过问这种男女私事的,这次是头一回,单为去病。他虽然霸道,但确是卫家的宝。皇后和皇上心里都疼他疼得紧,对他的事也比别人的上心。这回皇后说了,她想见你。"

  "见我?"

  "你去准备一下,过两天就进宫。放心吧,只是叫你去陪皇后住一段时间,与皇上那回事没关。"

  明珠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你还信不过老夫吗?"

  "那倒不是。"

  "那就好。过些日子是上元灯节,必定会热闹,你去了不会闷的。我会让公主给你打点一下。"

  明珠正疑惑着,卫高进来说:"将军,门外有个自称是齐人宁乘,说是将军的客。"

  "是老夫的客。请吧。"

  明珠听了站起来给卫青行个礼。

  "皇后为人宽厚,你去了不必见外。"卫青站起来说。

  明珠点头告退。

  出了书房,正巧碰上卫高带着一人进来。那人手里提了个破包袱,穿了件打了补丁衣裳,脚趾露出鞋子外面,在积厚的雪里显得落魄寒碜。他脸上却是一副惬意逍遥的模样,就仿佛自己身穿的是华锦玉缎毛皮厚靴。

  明珠瞧着他就想起了一句诗:"别人看我喝着最低劣的烧酒,我却在风中行走。"

  想到这不禁觉得这人有意思,便朝他客气的行了个礼。

  他也还礼:"小人宁乘,见过小姐。"

  明珠一笑,转身走了。

  带几件棉衣,几双鞋子,明珠也就没什么可收拾得的了。她本是穷人一个,全身家当就是她自己这个人。摸着霍去病叫人送来的几件棉衣,又想到卫青的话,她心里难受起来。

  明珠来到后院找到得茜,说了来问些纸张和竹篦用。得茜见了明珠忙放了手头的活去库里翻找。

  明珠正等着,看见一人倒背了手在院子里闲逛。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日的宁乘。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袍子,整个人的衣着与那天的寒碜大相径庭。他见了明珠便过来行礼。

  "是宁乘先生。"

  "见过明珠小姐。"

  "你怎知道我叫明珠?"

  "宁乘近些日来吃住在府里,闲来无事,认几个人还不是简单。"

  说了几句话,得茜便回来了,抱了一堆的竹篦和一卷白纸。

  明珠接了东西转身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宁先生若是很闲,不如来帮明珠一个忙如何?"

  "宁某深感荣幸。"

  孔明灯又叫天灯,相传是由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所发明。当年,诸葛孔明被司马懿围困於平阳,无法派兵出城求救。孔明算准风向,制成会飘浮的纸灯笼,系上求救的讯息,其后果然脱险,於是后世就称这种灯笼为孔明灯。另一种说法则是这种灯笼的外形像诸葛孔明戴的帽子,因而得名。

  很小的时候,姑父带着明珠做过许多,什么荷花灯,走马灯,孔明灯统统都玩过。现在做起来已经是轻车熟路。

  明珠把图样画出,定下大小,裁剪好纸张。一件一件告诉了宁乘:灯是用竹片架成圆桶形,外面以薄白纸密密包围而开口朝下。底部的支架则以竹削成的篦组成。

  宁乘很不解,这种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稀罕,为何要做得这么细致讲究。明珠却闭口不解释。

  燕青拿来熬好的浆糊,明珠带着他们两人先动手扎一个。卫伉听说明珠在做好玩意,也跑来凑个趣。一时间院子里好不热闹。到天黑的时候才做好了两个。

  明珠看宁乘一幅大材小用的样子,觉得扎几个纸筒实在是委屈。便笑着把卫伉和围观的人都赶回房去睡觉,只当着燕青和宁乘的面放了一个。

  宁乘看着高高升起的孔明灯张大了嘴合也合不拢。

  "这会儿知道,明珠是重用先生了吧。这等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先生心灵手巧才做得细致。"

  宁乘敬佩的朝明珠拱了拱手,说不出话来。

  明珠又拉了燕青的手:"这是个秘密,不能跟别人说着白纸桶扎来是干什么的,待到上元灯节的时候我自会找人来取。明天我进宫,这是就全交给你和宁先生了,到十五之前你得给我扎足十九个!"

  第二天早上,明珠和平阳公主正乘了马车朝皇宫的方向去。

  先是初一的元旦节接着是十五的灯节,长安街上的喜气一直延续着,明珠探出头来看来往的行人。

  "咦?那可是去病。"平阳说道。

  她让马夫把马车赶得近了,明珠看见霍去病立在一驾马车旁,车厢的外观华丽堂皇,一个女子穿了杏红色鸟兽纹的绕襟蝉衣从里面下来。

  "去病!"平阳叫了一声,霍去病和杏红衣裳的女子同时回过头来。

  "吆,这不是卫长吗?"

  "卫长见过公主。"

  平阳回头对明珠说道:"外头是卫皇后的长公主,下去行个礼。"

  明珠应了。

  卫长公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娇媚之中还带了稚气,见明珠下来本没有在意,但是听她一句"明珠见过卫长公主"眼睛却盯着不放了。

  "你就是明珠?"

  明珠点头。

  霍去病伸手扶了明珠:"病都好全了吗?"

  "嗯。"

  他看她身上,她今天穿的是他叫人送来的衣裳,披的是他的裘皮大衣。他笑说:"那天我在皇后那挑衣裳,就说这件你穿了定好看。你穿白色最好看。"

  "我说这衣裳瞅了眼熟,原来是母后的。那年淮南王进贡来了上等的桑蚕丝,一共给了就那么一匹。母后只作了两件衣裳,一件给了王夫人,一件留了自己穿。这件上还特地叫贴心的裁缝加了草叶纹。我还没见母后穿过呢,你倒是好福气。"

  "穿了定没有皇后好看,叫公主笑话了。"

  "我可不敢,你可是表哥的心上人,我可是怕说错了话回头挨打呢。表哥最喜欢欺负人了。"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霍去病说。

  "你忘了你小时候还打我屁股呢!"卫长扬起脸嘟了嘴。

  霍去病回头看明珠。

  卫长的一言一行尽在她眼里,她怎会看不出苗头。

  平阳公主催了一声。明珠便要告辞。

  霍去病拉了她一把,低声说:"莫要想多了。"

  "我才没有你那么爱吃醋呢。反倒是你的公主表妹现在酸得狠。"她假装嗲怒一下,摔了他的手进了马车。

  霍去病撂了马车的帘子:"过几日我就去宫里看你,你要有委屈就跟皇后说。她不会亏待你,我都跟她说好了的。"

  平阳朝他的头上敲一下:"有我在你还这么�嗦,你嫌我办不好是不是?"

  霍去病笑着跳开。

  比起平阳屋里的奢华,她的宫里在不输庄正的同时还平添了几分高雅情趣。屋角处摆了几簇鲜绿的竹子,进门到中厅的过道处造了个小桥流水。

  她坐在案前等侍女把茶添好,清雅端庄,静如止水。明珠能想象她当年的那种魅力:不会第一眼惊艳你,但是一旦你看见,她你就会一直看下去,她的美丽缓缓的渗进你的心里。

  只不过--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当年的卫子夫以她那般绝世的容颜,那般如莺啼的清唱,在一夜之间俘获了九五之尊的武帝,成就了一段大汉朝的传奇。可是如今那些动人的岁月已经渐渐远去。她的不经意的低头,明珠不经意的扫视,看见了岁月给她的,那不能不经意的衰老--眼角的皱纹,头发的稀脱,她端茶的手虽然茭白却布满细纹。曾经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最终也免不了这一个"老"字。

  明珠不禁唏嘘。

  "怎么,这几天住在我这宫里可是憋闷了?"

  "只是清淡,没有憋闷。"

  "倒是会说话。过两天灯节的时候,我带你出去上街上玩玩,把你憋坏了去病可是会怪我的。对了,你与去病认识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

  "半年。"她饮一口茶,沉思一下。明珠发现她的动作举止竟是与卫青惊人的相似。

  "有些东西,有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有人却能瞬间拥有。我的长公主与他自小相识,暗中喜欢他十几年,他都不带瞧一眼的,出入宫廷,多少花容月貌的女子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是目不斜视。可是,你一出现你一句话就叫他诚惶诚恐了。大年初一那天,我宫里的宴还没散,他就跑了来讨衣裳,来的时候连个厚衣都没披。平时一个张牙舞爪的大男人一来就扎进了衣裳堆,还一边一件件的仔细了挑,一边自个嘟囔哪件她会喜欢哪件她不喜欢。把我宫里的侍女们吓得一愣一愣的,生怕这霸王又发什么火气出来。想想真是有意思的紧,他霍去病横行长安城十九年,今日终于是遇上了克星。一物降一物。"她说着轻轻笑起来。

  明珠心想,克星?真不知道谁是谁的克星。你还不知道他差点把我弄死那件事呢。他霍去病以前怎么横行长安城,如今还是怎么横行长安城,可没收敛过。

  "呀,是去病又怎么惹妹妹生气了?"

  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踏进门来,嘴角上挑,面如桃花。她没有着深衣,只穿了紫色短襦配了个蓝色长裙。

  "姐姐进门总也不让人通报一声,你就这么盼着撞见皇上?"卫子夫微微发怒。

  "妹妹说到哪去了,皇上在不在,我还不瞧好了再进来?不是怕你闷,想是不时的给你逗个乐嘛。"进来的女人一脸笑容,坐到卫子夫的身边推攮了一回。

  卫子夫经不住她一阵哄,终于还是怪罪一声作罢:"乐?这有什么好乐的?亏你说的出口。"然后转头朝明珠:"这是陈詹士的夫人,去病的母亲。"

  这就是卫青说的那个"风流的主"--卫少儿了,明珠行个礼。

  "吆,这是哪家的小姐,长得可标致。"卫少儿声音洪亮与卫子夫的音色低婉形成鲜明对比。

  卫子夫怪罪的看一眼卫少儿,"怎么自家儿子的事你都一点不知?"

  "你也是知道的,去病从小与我不亲,只与你亲。我想亲近他,他都躲着。我关心他打听他的事还反被他训斥,我那还敢再打听。我以他为傲,他却巴不得没我这娘。我……"

  卫子夫拉她一把,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一会儿,边说卫少儿边笑着了起来,两人不时的瞄明珠一眼。弄得明珠坐立不安。

  "皇后真是欺负人。"

  卫子夫和卫少儿相视大笑。

  听卫子夫的一顿密语,卫少儿开始与明珠亲近,问长问短。

  "你是哪里人?"

  "我是齐人,家在泰山脚下。"明珠本就是泰山上跌下来的,这么一说也不算撒谎。

  "父母是什么人,做些什么?"

  "我父母早亡,没了亲人?"

  "那连个亲戚也没有?"

  "姑父姑母抚养长大,姑姑是个……画师,姑父是个大夫。"

  "那他们现在何处,一起接来长安不好吗?"

  "这,他们不在这个世上。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了。"

  "……"

  卫子夫打岔说,"明珠是个可奇人,皇上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和白麒麟为伴呢。"

  "明珠愚昧,不知是麒麟,还只当是只老虎。明珠在雍州落魄,是那只白,白,白麒麟救的。"

  "哎呀呀,怪不得去病喜欢,原来是个神仙般的人。快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卫少儿急了起来。

  明珠无奈,好在她原来就想过怎么跟人说她的来历,事先编了故事。这次卫少儿眼巴巴的问起缘由究竟,她也就开始胡扯。什么去雍州寻亲戚投奔,却迷了路,进了森林……

  明珠撒谎不脸红,又能说会道,卫少儿听的如亲身经历。说道月黑风高豺狼四起,少儿吓的面目苍白;又说到自己与白虎溪涧嬉戏似亲似友,她又一脸向往……

  卫子夫也听的惊奇,但是她的惊与奇的同时却始终保持着她那一份高贵淡雅。

  "后来进了大将军的府上有数月,才听人说原来那只白虎不是白虎,却是只白麒麟。"明珠絮絮叨叨了有半个时辰,已经觉得后襟微湿。她撒一个谎已经不容易,她如今还得替武帝圆谎。

  她看着卫少儿慢慢回神,觉得她或许是个生活不检点的人,可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明珠说得累,听得人听得也惊心动魄。三人都喝茶歇歇气。

  也就一碗茶的功夫,一个侍女进来说:"冠军侯霍去病在门外求见。"

  卫子夫开心地说:"今天我这可是热闹,又有麒麟又有老虎豺狼的,这会儿连冠军侯也来了。"

  明珠听出来她把霍去病和麒麟老虎归为一类,噗哧一声就乐了。

  卫少儿却没有这般自在:"不得了了,好妹妹,我先得走了,我今天没想到碰上他,早知道我就换身素净的衣裳。他顶顶看不惯我穿的随便。"

  "这会儿他都在门外了,你能躲哪去?"

  "我在侧屋门后,等一下他进了屋,我瞅他不注意就溜出去了。明珠,我先告辞,下回再听你说故事,啊。"

  说罢惶惶的提着她光鲜亮丽的裙子下摆,钻到了侧屋。

  故事?她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是真信还是假信?

  卫子夫传了霍去病进来。

  他坐定了,卫少儿便悄悄探出头来,留到了门边。她刚走了一半路,霍去病却转身拿了个梨子。"哐啷"一声卫少儿便吓得把脚边的瓶子打了。

  明珠赶紧看霍去病的脸色,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转回身把背对着卫少儿,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开始啃梨子。卫少儿趁机溜出门去。

  卫子夫微微作笑,叫侍女添换茶具。

  明珠看一眼刚刚卫少儿用过得杯子,再看看霍去病,觉得这母子俩真是逗。

  第11章

  霍去病稍坐一会就要告辞。临了,跟明珠说上元灯节的晚上来找她出宫玩。

  他对卫子夫说:"反正姑母是要出宫的,是不是?倒时候我就可以一边保护着姨母的安全,陪明珠玩一玩。"

  卫子夫打趣:"别净说好听的,你要和明珠相会还冠个保护我的堂皇理由。"

  明珠也笑:"就是,明明是要保护皇后的,还冠个陪我玩的堂皇理由。"

  霍去病攥着明珠的手很捏了一把:"我还左右不是人了?"

  "谁叫你贪心,还想一箭双雕?"明珠哼了一声。

  卫子夫指着明珠笑。

  霍去病生气:"嘴上的毛病又犯了?找打?"

  明珠一听"打",就想起来他的那一巴掌,脸上的笑一下塌了下来。

  霍去病觉着了不对,小声赔礼说:"莫气莫气。都是我的不是,我不打你,不敢不敢。"

  "我托燕青给我扎了几个灯,上元灯节那天你把灯给我带出来。成不成?"她说。

  "成!"他接着在她脸上轻轻一啄,盯着她眼睛说:"不气了,啊。"

  卫子夫赶紧把头别过去,装作没看见。

  明珠在卫子夫的宫里住了有十来天,一直没有看见皇上来过。明珠与一个叫丁竹的侍女混熟了,她告诉明珠,皇上已有半年多没有来过。自有一个王夫人专宠后房。明珠替卫子夫悲伤,可是卫子夫不见得有不寻常的举动。她悲也如此喜也如此,情绪少有外露,只是一贯的温文尔雅。

  这日是上元灯节,宫里的人都热热闹闹喜成一团,卫子夫和明珠穿戴好了衣裳带了几个小宫女要出宫去。一听说要出宫看灯,能去的人都雀跃不止,不能去的人郁郁寡欢。

  卫子夫知道霍去病喜欢明珠穿白色,便特地给她挑了一件赤线加边的珍珠白深衣,因为是节庆又在里面穿件红色中衣,外面加条精美乘云锈的红色薄带。白为主,红为缀,即喜庆又雅静。进了街市,一行人便弃马车而步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市作坊摆出各式各样的彩灯,一片红黄色的火焰气。明珠的白色深衣在这一片艳丽中颇为显眼。

  卫子夫的脸上也见了少有的欢喜,她随手打赏了些钱给随行的宫女,叫她们去挑自己喜欢的灯买。几个宫女围着卫子夫千谢万谢,分了头去看灯。

  明珠望了精美繁琐的各样灯眼花缭乱。她在一盏牡丹双叠瓣花灯前驻足:两层花瓣缓缓朝左右两侧不同方向旋转,红得耀眼,转的绚烂。

  "这灯我买了。"有人朝灯铺的伙计扔了颗金珠子,伸手取了牡丹花灯。

  明珠微怒:"这是我先看到的。"

  "可是我先买的。"霍去病举着花灯挑衅。

  她见是他,眉毛一挑:"你怎么才来?我的灯呢?"

  "还说呢,你也不说有多少灯,我只身骑了马去大将军府,结果有个小丫头给我抱了一屋子灯出来,足足有二十来个。我总不能在马屁股后面拴几十个人头一样大的灯在长安街上乱跑吧。只好又回去带了两驾马车出来,一来一去费了我可是不少功夫!"

  她笑:"这个牡丹灯,是买来送给我的?"

  他顺从的把灯递到她的面前。

  她不接:"嗯……你送我灯,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样,我变个戏法来跟你换。"

  "我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敢跟我讲交换?"他把灯往她怀里塞。

  她笑,回头找卫子夫。看见街对面卫子夫正在挑一盏凤鸟的花灯和一个人说着什么。是卫长公主。

  "公主也来了?"

  "嗯,我和她一起来的。"

  "你也带人家跑了两趟大将军府?"

  "她不去大将军府,我后来接的她。"

  "怪不得你来得晚,事揽得多嘛。"

  "不高兴?"

  "高兴。"

  她走到对街卫子夫旁边向她们母女俩行礼。

  卫长甜笑着叫了声"明姐姐",叫的明珠一愣。

  卫子夫问明珠觉得这灯怎么样。

  明珠眼珠子转悠转悠:"这花灯虽艳丽,但缺个新奇。"

  卫子夫把目光移到明珠身上:"新奇?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说是说不出来的,说出来也不如看了直接。明珠倒有个花样想给您看,但您得移驾到个少有人少有灯的地方。"

  "好啊好啊。"卫长拍手。

  卫子夫笑道:"还要讲排场?行,依你,不过花样不好看我可是要罚的。"

  "诺!"明珠回头看霍去病,他站在街对面若无旁人的摆弄牡丹花灯。在长安街市的熙攘人群中,人比灯更璀璨。

  宫女们都陆陆续续回来,各人手里都提了盏花灯,兽鸟鱼花各样都有。最后丁竹从街南方向回来,脸色发白。

  "怎么?"卫子夫问她。

  "小的刚才看见了皇上,……正和王夫人逛花灯呢。"

  一旁的宫女们听了,脸上的欢笑顿时隐去。

  "怎么,许我们出宫来玩耍,就不许人家了?"卫子夫的笑还是笑,只是嘴笑眼不笑:"走吧。明珠说要找个少人的地方,变花样给咱们看。咱往那边走。"卫子夫领步朝街北走去。明珠回手拉了霍去病,追在后面。卫长的眼睛似有似无的扫过二人的手。

  一行人,四辆马车,浩浩荡荡的朝街北头走去。

  走了会儿便来到个偏僻处,脚底是石砖铺的地,远处是树林,既无灯火也少有人至。

  明珠吩咐几个宫女仔细了把灯从马车里搬到石砖地上,均匀的铺开了。十九个白色的孔明灯如落地的雪球一般在灯火稀明的夜里恍恍惚惚,滚了一地。

  她托起最前面的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沾有煤油的粗布,在孔明灯的底部的支架中间绑上,点着。不一会儿,孔明灯就尽数被点燃。

  白色灯里燃起黄亮的火,慢慢从明珠手里升起,缓缓,缓缓的向上升。十五的圆月透着清凉的月牙黄,月亮底下的孔明灯也泛着月牙黄,一个一个冉冉的荡在半空中,像是月亮的孩子。明珠一身白衣穿梭在这些错落有致的白色孔明灯里。她与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将要一同去向另一个世界……

  卫子夫,卫长公主,还有所有的宫女都看痴了。

  "你看。"她悄悄走到霍去病跟前,指着升至与他的头一般高的灯。

  "生日快乐"几个黑字在或明或灭的光影下闪闪烁烁。

  他回头看了灯再回头看她,他眼睛比灯更闪烁。

  "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她说。

  "……"他猛地抱了她。

  "明珠。"他轻吟。

  "别走。"他说。

  卫子夫轻轻咳嗽一下,明珠会意的挣开他的怀。

  "都在看呢。"

  "那有什么打紧的。" 他抱着不放。

  "你总是这样自我,也不替我想想。"

  "什么?"

  "你是皇亲国戚,你位高权重,皇后宠你,皇上宠你,你做什么别人都不敢说什么。可是我呢,你总管不了别人说我什么吧。"她悄悄说。

  "不是还有我宠你吗?"他说归说还是松开了明珠。

  明珠推了他,走到卫子夫的跟前,"这戏法皇后看了还满意吗?"

  卫子夫怪罪的看霍去病一眼,才对她说:"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新奇的戏法。明珠啊,你果然是个蕙智兰心的孩子。"

  "明姐姐,这么好看的东西叫什么,是谁教你的?"卫长问道。

  明珠一撇嘴:"天上的神仙啊。所以这灯叫神仙灯。"

  卫长一怔。

  明珠一笑:"我和你闹呢。这是孔明灯,你要再问我为什么叫这名字可就说来话长,不如以后我把这做法交给你,你想看就能看到了。"

  卫长点头道谢。

  孔明灯越升越高,由明月大小化为一个星点的大小,最后直至不见。

  卫子夫站了半日,身子觉得乏了,便要领了众人回去。霍去病牵了明珠的手不放,央求卫子夫把明珠留下。卫子夫素来知道霍去病的性子,摆摆手就随他去了。卫长的马车渐渐远去,明珠看见她的车帘时时的掀起。

  夜已深,闹花灯的人们都已经不见,长安街上已经没有了人迹。他一手牵了马一手牵了她在空旷的长安城里就这么走着。她穿的还是他的白的裘皮大衣,他却还是什么厚衣也没穿。

  "跟谁学的扎神仙灯?"

  "不是神仙灯,是孔明灯!……我姑父教的。"

  "又是你姑父。你姑父是个神仙不成?"

  "嗯,他是我心里的神仙。"

  他停下来:"明珠,你老实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

  完了,终于来了,他终究要问起。她想。

  "嗯,天上掉下来的呀。我是神仙的侄女。"

  他牵她的手用一点力,明珠"啊啊"直叫,拼命的想甩开。

  他拖近她,盯着她的眼睛:"皇上信道士方术,我可是不信的。你莫要骗我,我也不许你骗我。"

  明珠低了头,不知如何是好。她若是告诉他真想,就意味着她知道未来,就意味着她知道他的早逝。难道她要把这个如实地告诉他?告诉他自己是个知道未来的人,告诉他自己知道你霍去病只会活到二十四岁,告诉他你霍去病的生命只剩下六年?

  "你哭什么?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饶了你吗?"

  "……"

  "不许哭!"

  她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伸手摸他皱起的眉头。就算他会爱她,那又会相爱多久?六年时间不过弹指的一瞬。她是不是得寸进尺?以前见不到他的时候,只求一面她就足矣;现在见了面,她却又盼着生生世世……

  他软下来:"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不要哭,你不要哭。怎么,怎么哭的这么可怜,好像看见我死了似的。"

  她哇的一声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死死不放。

  "不是我不信你,不是我在乎你的过去,你知道,我老是觉得你会在某一天突然不见。就象那些孔明灯一样,你会和他们一起飞走。"

  "不会!我一辈子守着你。去病,也许你还会爱上别的女人,也许有一天你会嫌弃我,可我不在乎,我只要你保证:让明珠呆在你身边,让我看的见你。"

  他狠狠的推开她,青筋暴起,扬手要打:"你……"

  明珠呆呆站住。

  他终究没落下手,"你真是欠打。"他拖过她,给她擦净了泪:"霍去病是一生只爱一个女人的!"

  看她不说话,他顿了一会儿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来处,但我知道你的归宿。这里,"他张开手,"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你永远在这里。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她破涕而笑,缓过神来捶打他:"你又要打我是不是?你没人性!"

  "你说过的话不许后悔的!你是我的女人!反悔也没有用,我要娶你了。"他笑。

  "什么?"她眼里直放光。"可是,可是平阳公主前几日还有来劝我入宫,这次还说的有凭有据,说我入宫就会得宠什么的。"

  "她怎么说?"

  "她说,皇上认为我像已故的太皇太后窦氏,而皇上急于要一个性子像自己儿子来继承皇位……"明珠细细的把那日平阳的话告诉霍去病。

  他听了想了一会儿说:"那我知道他为什么又不要你了。"

  "为什么?"

  "还是因为你像窦氏。"他放下心替她把衣裳裹好,慢慢说道:"皇上定是事后想到了后果:窦太后从景帝时期便开始干政,包括皇上在内,她干政几十年直到她去世。迫于窦太后的势力,皇上从继位到亲政这中间近十年的时间只能装作胸无大志,逍遥于上林苑中。这是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事情--后宫涉政。把雄心壮志压于心底近十年,可想他有多恨。所以后来,他对他的母亲王氏一直是压制,直到王氏郁郁而死。现在,他不要你,是因为既然他认为你像窦氏,他便知道你这样一个女人会成长成什么样子--成不了第二个吕后,却成得了第二个窦太后!所以,他不要你!"

  明珠又一次目瞪口呆。她想起后来的勾弋夫人:武帝晚年时候决定传位给儿子刘弗陵,却寻了弗陵生母勾弋夫人的错,将她处死。大臣们都认为武帝残暴,武帝却冷笑说,子弱母壮,母亲若是不除,他武帝死后必会有勾弋夫人和外戚干政。

  勾弋夫人的下场都会如此,何况是一个他认为像窦后的明珠?如果她入宫,岂不是生了儿子便将她处死?她不贪真是万幸,霍去病能要她真是万幸,若不是这样她真的想不到她自己的下场。

  "别想了,我才不管你像不像窦氏呢.你放心吧,皇上已经允了我,这次我只要再立个功就让我娶你。"

  "什么功?不是去打匈奴吧?"

  "不会,过一两个月我要去趟南方,办完了事我们就成亲。你就这么急着嫁给我?"

  她掐指一算:"是不是淮南王谋反的事?"

  "不要胡说!"他严肃起来,"你这么知道的?"

  "我,我能未卜先知。"

  "骗人!你能未卜先知?你怎么不能推算出我什么时候娶你什么时候杀你?"

  "……"

  "不说也罢,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但是这事你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事关重大,你要保住小命要紧,这事情传出去我也难保住你。"

  "嗯。"

  他抱她上马,两个人骑马在漆黑的夜里乱逛。他把裘皮大衣包在她身前,用前胸温暖她的后背。

  "冷吗?"他问。

  "不冷,你每次都不穿大衣,你不冷吗?"

  "不冷。"

  "是啊,去病你的身子很热。"她感觉到后背上传来的阵阵热气,"你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我从小就有个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身子比一般人要热。大夫说是,阳气大血性旺。"

  "没法调理吗?"

  "调理什么,又不是病,我身子好得很。而且抗寒。冬日从不穿厚衣,去北方打匈奴时候又最占便宜。"

  "所以你脾气也大!"她嘟囔。

  他低头咬她的耳朵,她直叫。

  说一阵话就闹一阵,两个人就这么晃晃悠悠的驾马乱逛,他说他的童年,说蹴鞠场上趣事,说羽林军里的笑话,说他第一次带兵打匈奴……

  他不再是第一次见的那个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霍去病,他变得健谈。

  明珠总是感觉幸福来的突然,来的仓促,她怕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把头靠在他胸口,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整个长安城,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相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开学啦,逍遥的暑假结束了.

  更新可能会慢一些.

  大家莫要介意.

  第12章

  这日皇后的中厅里分外热闹,听说明珠要画像,宫女们里外围了一圈。

  自从卫少儿知道明珠与霍去病的关系后,卫皇后的宫里便跑得比平时勤了十倍。开始是借口要听明珠讲故事,后来是要明珠教扎灯。来的时候再也不穿光鲜的裙子,而是整整齐齐的素净深衣。宫女们见了她都吃吃笑,知道她是怕再次碰上霍去病。卫少儿并不介意,她说话做事不拘小节,明珠越是跟她接触就越是喜欢她。

  卫家的人个个都是美人,有个那般绝世清丽的卫皇后,有个如此风流娇艳的卫少儿,还有个庄重挺拔的卫将军,还有个霍去病,孤傲不羁英俊清冽的一塌糊涂。这样一个家族,活活的把世间美丽男女的典范生了个全。

  卫少儿端坐,她的眼神在明珠身上游离。她在看什么,她是想在她的身上琢摸儿子的喜好么?明珠抬头眼睛与她对视,她急忙的看向别处。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明珠下手打形,叽叽喳喳的宫女们开始静下来,眼睛随着明珠的笔锋在妙肖之间行走。

  卫长静悄悄的进来,在卫子夫的身侧立住。

  这是明珠在这个时代的第二次画像,上一次因为卫伉不耐坐明珠下手极为写意洒脱。这次换了卫少儿这个有的是时间耗的闲人,又来了许多围观的人,明珠下笔就不再那么随意了,点顿起转都是讲究之极。数笔下来明珠的鼻翼上竟布满了细汗。待到头像成形,脊背已经酸痛,卫少儿也开始坐耐不住,但是明珠正画在兴头上怕一松气,再起手就没有这么顺当了,于是便一口气把剩下的身形坐姿一一勾勒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直到身旁的宫女们都打起了呵欠,明珠才算完成。

  一直静坐的卫子夫起身,拿起尚未干透的画像赞赏的笑。卫少儿一幅如释重托的兴奋样急忙凑过来瞧。

  线条流动处如溪水缓趟,圆润饱满仿佛能听到潺潺声响。卫少儿的尖尖下颌和媚儿眼被勾勒的九分神似,一份夸张--泼辣中带了风流,热闹中却带了孤独。

  卫少儿看罢变得沉默。

  "明姐姐的功夫可真是深厚,画的真相,你说是不是,姨母?"卫长说道。

  卫少儿牵了牵嘴角,开始点头称道。

  虽是开春但是深冬的气息依存,冰凉的雪意也未全部散去,似融未化,点点残雪底下露出大片的枯枝棕土。

  虽衰实荣。

  明珠与卫长并行上了木桥。

  "姐姐的大衣也是表哥送的?"

  明珠点头。

  "罢了,表哥体热,定是不希罕这些暖衣,送了就送了吧。"卫长朱红的嘴唇微微抿起。

  她生得很好看,明珠不得不承认。她虽与与卫子夫只有七分相似,但能得卫子夫年轻时七分的美貌这也已经足矣,再加上她有自己天生的一份贵气,卫长对得起这个"卫"字--她也传承了卫家惊世骇俗的好相貌。美貌与权势并得,这样的女子世上有几?卫长,你又何必再对霍去病念念不忘。

  "外面的天冷,公主不如回屋吧。詹士夫人近来很想学扎做孔明灯。明珠不如一道把孔明灯的做法交给了公主。"

  卫长却转身继续朝背离卫皇后宫殿的方向行走。

  "我才不学。"她说,"你以为你用过的手段我还会再学过来吗?我不。我要的也是一份独一无二。明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也喜欢着表哥?"

  "我自然知道。"

  卫长停住脚步转身靠近明珠:"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表哥会喜欢你?你也好看,可是你并比不上我母亲好看,比不上王夫人好看,也比不上我好看;你虽会画画可是我觉得你也比不上画师画得好;还是你无父无母身世可怜?可是这世上无父母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你凭什么就占了这份好事情。"

  "可是公主见过几个生得好看又会画画的可怜人?公主见过几个会扎孔明灯的人?公主,您在钻牛角尖了。"

  "我羡慕你,也嫉妒你。"她说,"那若是我学会画画,学会扎孔明灯表哥就会喜欢我吗?"

  "这和画画和孔明灯没有关系。他说喜欢我,是在不知道我会画像和扎灯之前。爱与不爱,更多的是一种缘分。"

  "缘分?"

  "公主与冠军候同生与一个家族,能朝夕相处自小一起长大已经是很大的一份缘分。明珠不知道有多么嫉妒和羡慕公主呢。"

  "我那这些与明姐姐交换,可好?"

  "人生有命,说交换就交换得?公主有公主的命,公主生在帝王家的金枝玉叶,日后自会有人中之龙相与匹配。"

  "他比表哥更好?"

  "……"

  "女人的幸福不是生来是公主,不是生的富贵,不是平阳舅母一样的女人;而是嫁的喜爱的男人的女人,是像母后像王夫人一样的女人。"卫长眼睛盈盈,纤长的手指绞着广袖的边角。

  "明珠不认为您的母后幸福,也不认为平阳公主不幸。皇后幸不幸福全凭皇上一句话,皇后本身是没有后盾可倚的。可是平阳公主现在能嫁给卫大将军却赖于是她天生的权贵,她轻而易举的嫁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她可以随心而行。如今大汉声威,公主又不必担心会有和亲的事件出现,只管一心一意挑选夫婿便是。公主能说这权贵不是幸福吗?"

  卫长的眼睛一亮,自顾自的笑,"我能得到我想要得夫婿?我可以用权贵得到。可是明姐姐,天下的人中之龙只有寥寥的数,我父皇自然是一个,另外的只有表哥了。我可以用权贵得到表哥,对不对?"

  明珠倒抽一口凉气,眉眼轻蹙:"不是他。公主的夫婿另有其人。"

  "姐姐何以这么肯定?"

  "公主听我的话吧,放下霍去病你才会生活的快乐。你们是无缘结合的。"

  "那姐姐就有缘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又何以断定我的缘与无缘?"卫长轻哼一声,甩袖前行。

  明珠无言以对,她该如何说,她该指名点姓的告诉她她的丈夫是曹襄吗?"明珠有这么一点本事,明珠可以拿向上人头像公主保证我不是在说谎:公主的姻缘象与平阳公主有八成的像。公主的夫婿是大汉开国元勋之后,是将相世家。而不是新崛起的卫氏。"明珠拎起裘皮大衣朝与卫长相反的方向走去。

  "明姐姐也是信命的人?"

  明珠回头,白衣索索,与卫长稚气却坚定眼睛对视。她答道:"是。"

  "卫家的人是最不信命的,卫氏从从前的婢奴草根到今天的权倾一朝靠的都是舅舅的才干,而不是上天的恩惠。命?舅舅不信,表哥不信,我也不会信。表哥向来都只说:人定胜天。明珠,你这样的一个人这么会得到了表哥的心?"

  隔的远,明珠看不清她的泪水流了多少,可是她声音里的哭腔叫她听得确切。她的爱并不比自己少,十几年的芳心暗许到头来只都是一场空。如果她是明珠如果她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纪,也许会好一些,也许她只会把这些当成一个梦;可是她却偏偏与霍去病生在同一个时代,处在同等的高度,他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永不可得。"明珠不配。明珠自己也在诚惶诚恐,我怎么会得到他的错爱。其实能到今天我已经很满足,即使他不再要我了,我也会笑着离开。"

  "满足?"卫长迷眼朝远处的天空望去,"明姐姐和我打个赌吧。"

  "我能拿得出的赌注有限的很。"

  "是明姐姐说过的。你的人头。你说你以你的向上人头作担保,卫长今生与他无缘,卫长终做不了他的妻子。那么,我就赌这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嫁给了表哥还得请明姐姐说到做到,送上你的……"卫长慢慢的朝明珠走过来,眼神飘移,话语却坚定。

  谁与明珠赌霍去病她都不会干,谁叫她提前离开霍去病她也不会干,只是,这是历史,是永不改变的历史,她有全胜的把握。她笑:"如果公主输了,公主会保证永远忘记他吗?"

  卫长点头:"明姐姐敢起誓吗?说:如果有一天卫长嫁给了表哥,明珠就会永远的离开,不再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发誓,如果有一天卫长公主嫁给了……"明珠一顿,续而说道:"如果有一天大汉朝卫长公主嫁给了冠军侯霍去病,明珠愿意奉上向上人头,以此为贺。"

  卫长的眼睛从天空回到明珠身上,明珠会意的一笑,她竟不知这卫长公主也有这般心计。"公主该起誓了。"

  卫长犹豫的咬牙:"如果,卫长嫁不了表哥,卫长愿意就此遗忘,永远忘记表哥。"

  "不要说表哥,说霍去病。"

  "都一样。"

  "不一样,平阳府曹氏也是公主的表亲家。"

  卫长她的眼泪掉下来:"……永远忘记霍去病。"

  她的肩膀轻微的抽搐,荷叶蓝的蝉衣上锦绣繁华的图案随她的气息一动一动,仿佛是事已成定局般的悲哀。这白雪棕土之间,这高墙宫闱之间一片苍凉肃静,卫长的浅蓝的背影更衬出几点无助。

  明珠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残酷。可是,对不起,她的爱人是稍纵即逝的奇迹,她的爱情无法与你分享,她不能出让。卫长,原谅她的自私。

  蓝色的影子跪匐于地上久久不动,白色的裘皮大衣底下的人却决然离去,走进了天与地的雪白中,渐行渐远。

  第13章

  春暖花开,明珠开始想念海的气息。然后她就可以真正吟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句子。

  杜鹃花开的郁郁正盛,两双纤细的手抚过花丛。一只手的肌肤微显松弛,指甲圆润涂满丹蔻;另一只手白皙水润,指甲修的短俏平整。卫少儿攥了明珠的手轻轻的把一只玉镯子套了进去。

  "夫人,您这是……"

  "明珠,这是我的心意。我不能好好的疼去病,就只好把这份心疼寄托在你的身上了。这些天我与你相处,也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卫少儿轻轻磨擦明珠年轻的手背,"请你,代我好好爱他。"

  霎时间,一股暖流与无奈涌上明珠的心头。

  明珠与卫少儿手挽着手,闲步在怒盛的杜鹃丛中。远处霍去病的身影突然出现,他与一个女子并行朝未央宫的方向走去。卫少儿的步子惯性停住,转头就要跑。明珠哭笑不得,使劲拽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掉,两人牵扯间隐隐的竟听到衣服咝咝脱线的声音。霍去病这时已经向同行的女子行了告辞礼,朝这边过来。卫少儿看见了就松了劲,赶忙的整好衣服,规规矩矩的站立在明珠前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去病朝卫少儿俯首作辑,道声安好,她也就点点头,眼睛却一直不敢直视他。

  "母亲近些天常常入宫?"

  "嗯"

  "姨母孤单,母亲多来探探是好的,也不要过于繁常,累了姨母清静。"

  "是。"

  "我有话要对明珠说,外面天凉,母亲先回吧。"

  "好。"

  卫少儿顺从的回身,头也不敢抬一下,明珠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卫少儿走得远了,霍去病才缓缓的拉起明珠的手,明珠不高兴的甩开:"哪有这样对待母亲的?你们不像是儿子和母亲,反倒像是父亲和女儿。"

  "怎么这么大的火?许多事情你不清楚就不能妄下结论。我母亲性子过于任意妄为,给她点约束是必需的。"

  "任意妄为?那是不是应该找人来管一管最任意妄为的你才是正道。詹士夫人那么心疼你,你这么对她她该有多么心凉?"他的手伸过来又被她甩掉。

  他背起手,浓眉紧皱:"许久不见,你就只会对我说这些吗?"

  不是的,刚才突见他,她的心都要高兴成一朵杜鹃花了。

  他顿了顿,脸上缓下来:"不几天我就要起程去南方,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不要委屈自己,尽管和姨母或者舅舅说。"

  两人静静站立,他在等她说些什么,她却在等他再说些什么。最后,霍去病还是回头朝未央宫去了。

  "保重。"她说。

  他回头看她一眼,未发一话。

  卫子夫一人单坐于中厅擦拭瑶琴,明珠进来看不见卫少儿很是奇怪。

  "詹士夫人呢?"

  卫子夫笑道:"今日说是见了去病,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咧嘴笑着回家去了。"

  "高兴就回家?"

  "定是去病今日对她多说了几句话,把她乐坏了。说是去病叫她不扰我的清静她就回家了。在这方面,姐姐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明珠思绪满心,她刚刚还当霍去病是不够好,不想到原来卫少儿已经是很满足了。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原来她真的如他所说的不清楚,不知道事情的起点在哪里就妄下了结论。

  "皇后是要抚琴吗?"

  卫子夫莞尔一笑:"许久没碰了,都布满了尘土。"她手指轻拂,几声铮铮玉击般的琴音从她指尖划出,"明珠,那日看你画像也勾起了我的感觉,想起来我卫子夫也是有一技之长的。这些天一直技痒,忍不住把它拿出来把玩一番。你想听我弹奏一曲吗?"

  "明珠何幸之有,能听皇后的弹奏。"

  "现在弹的一定没有不做皇后的时候弹得好了,我拂一曲给你听。"

  明珠点头,卫子夫双手压弦稍作思索,眼帘轻垂,续而启齿:

  "愁在旧日里,落花逐流水。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

  ……"

  清音婉转处,一滴泪珠从她的脸上悄然滑落。明珠也不禁为她黯然伤神,虽然她不曾说她的苦闷,但是她的心里也许并不比当年的陈皇后更好受。

  "……放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

  声已断,音未消。明珠怔怔,在这一段伤情中沉溺,回不了神。

  "当年,陈皇后以百金买得司马相如的这一曲长门赋,却始终都没有挽回皇上的心。而如今,卫氏的百金又能换回什么呢?皇上是何等坚决的人,幸既是幸,不幸既是不幸,仲卿不过是买一个知趣。"

  仲卿?那就是卫青了。百金?……宁乘。明珠恍然记起,是有宁乘这么一个人曾经向卫青献策,在卫门五侯兴旺而卫后却失宠的时候,赠予了武帝宠妃王夫人的母亲五百金,买得武帝的心宽。

  卫子夫伏在琴上抽泣:"琴还在,人到哪里去了。锦衣玉食,母仪天下又如何?人已不在了,不在了……"

  明珠上前挽住卫子夫的手,用锦帕拭净她的泪珠,"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卫子夫惊讶的抬头看明珠, "皇后不要高看了明珠,这话原不是我说的。"明珠稍稍抿一下嘴角想笑却终未笑出来,"皇后可要比陈皇后幸福。世间哪有永远的爱情,时间有几人能有虞姬的幸运可得一个项王。明珠以为,时间唯一能永远的情,鲜是爱情,而多是亲情。皇后有大将军,有霍去病,有卫长公主,还有您的据儿。皇后不是一个人的,皇后有着以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些才是永远的。"

  卫子夫用广袖遮了面:"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在你面前失态了。"净了泪,又换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你可勿要放心上。"

  "皇后若是苦,哭出来就是。压在心里更苦。您若还是把我当外人,我回避就是了。"

  明珠作势要走,卫子夫拉住她:"你这孩子,我若是把你当外人又怎会在你面前流露感情。何况,你是去病的心上人,自然就是卫家的人,我们是一家人。"说不了几句眼泪竟又滑了下来,明珠急忙坐下来好声安抚。

  明珠出门来,坐在扶栏上叹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愁。院子里的杜鹃花在一时间绚烂的叫人头晕,昏眩。明珠迷迷起眼睛朝未央宫的方向看,霍去病还在那里吗?是不是每一段爱情的过程都是由浓到淡,是不是每一个结局都是厌倦?他和她的结局是什么?项羽和虞姬,仰或武帝和卫后……

  杜鹃花丛的深处,一个女子行色匆匆,她是从卫子夫处出来。是上午的与霍去病同行的女子,不过当时隔的远,身段没有现在看得这么清楚。并且,她换了一身衣裳--白丝缎的蝉衣,丝缎质地如流水般垂下,杨柳细腰,身若无骨,衬出风流无数。明珠起身,那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衣裳,她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那年淮南王进贡来了上等的桑蚕丝,一共给了就那么一匹。母后只作了两件衣裳,一件给了王夫人,一件留了自己穿。……"

  卫后的那件如今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么她是……

  王夫人也看见了明珠,隔了一大片的杜鹃花,两个穿了同样布料同样款式衣裳的女人对视:一片花海缤纷,两席白衣如玉,侬芳流娇媚,我风华秀丽。许久,明珠行礼数,她作辑告辞。衣袖翩翩,如一团白鸟飞舞环绕在她的水肌柳骨周围,拥她离去。

  未曾近观,却彼此叹为观止。

  上午她去未央宫时还未穿这身衣裳,现在特地换了卫子夫送她的衣裳来见卫子夫,那么定是来示好的。卫青送了她母亲百金,她便来回礼拜访。但是明珠刚刚从卫子夫处出来并没有见到她。也就是说她来了,但没有进去。

  明珠回到房里,看见丁竹,拉过来如实一问。丁竹点头:"因为是晌午,皇后一贯有午睡的习惯,宫女们都没有侯着,只有我听见皇后弹琴才守在侧厅等吩咐。皇后琴技高超,我听了一会儿便入了神,回过神来出门叫换班的宫女,刚刚出去便看见王夫人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了。本还以为是没人传诵,王夫人不方便进厅,刚要过去请安,王夫人却独自言语起来。我那还敢上前,只管在后面等着。再过一会儿,她也没有入厅,径自的走了。"

  她听见了卫后的歌,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不进,是止于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

  初春,卫后之子刘据被立为太子,时元狩元年。

  自明珠元旦节入宫到初夏日回到大将军府,武帝一次都未入过卫后的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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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作者(给自己一个板砖先),其实主要是平时想得太多,一出手总是觉得不好的地方太多,无从下手。像从头捋一遍吧,又没时间。

  后悔边写边发,早知道就应该一气写完了再发上来,大家都好受。我哭。盼望寒假到来……

  祝各位中秋快乐,恭喜发财!

  第 14 章

  回到大将军府数日,明珠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开始在府里受重视。之前她不过是个食客,非仆非主,而如今别人看她的眼色显然已经把她当是大半个主人。卫子夫与霍去病对她的宠爱被人看在眼里不说,即使是平阳公主也越发的和颜悦色百般亲昵。她既是卫家的红人,就便是这长安城大半数人的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人鞠躬屈膝,毕恭毕敬的叫一声明珠小姐。

  面子上越来越光鲜,里子里却越来越苦闷。霍去病走了三个月了,一方面明珠对他的思念越来越烈,另一方面她又对爱情的持久度开始迟疑。性情文雅,绝色倾城的卫子夫都逃不过的悲哀,她能如何避免?数月的相处下来,卫子夫的这份孤单她理解,她感受,竟如亲身经历一般。越是位尊处优,便越是孤冷。

  眼见明珠的眉头越皱越紧,燕青开始为她担心。

  在宫里最不缺的便是锦衣玉食,卫子夫为明珠作了许多衣裳,又赏了许多南方进贡来的丝缎。半年没有上过长安的街市,燕青借口拿丝缎替明珠作新的夏衣,带了明珠出去透透气。

  街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烈日当头,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像极了大汉的太平盛世,锦绣繁荣,这般繁荣让明珠想起了未央宫南侧的杜鹃花丛,绚烂斑驳,心烦意乱。

  马车里有备用的油纸伞,明珠下车时顺手拿了一把在头顶上撑开。人们似是未见过晴天撑雨伞的人物,不禁对明珠侧目:一把油伞当头,三尺长发垂腰,未挽发髻,不加修饰。衣裳款式素净没有花样,布料却是华缎俊丝。布店老板殷勤接待明珠,把她引入一件雅室,雅室又套雅室,隔壁传来爽声的对话和伙计的附和声。明珠和燕青在铺垫下坐下,店家细细盘问起想要得衣裳款样。拿出一本花册叫明珠挑选图样:长寿绣、信期绣、乘云绣……各式绣法一应俱全。虽没有明清时候的精致花巧,却有楚汉独具的大气。龙云纹,蟠凤纹妖娆的辉煌又朴拙,明珠看得爱不释手。

  店家循着明珠的眼光讨好:"这是我们店里绝活,不同于一般的辫子秀,是圈排锁绣,双排锁绣绢成。小姐好眼光,可愿意做一套?"

  明珠摇头:"我来做些家常衣裳,不需这些繁琐的花样。"

  正说着,雅室里间传来告辞声。明珠抬头看了一眼,正瞧见李敢同一个妇人从里面出来。

  "明珠小姐?"

  明珠站起身,又是惊喜又是慌乱,他没叫她珠儿,还是叫她明珠小姐。明珠点点头。

  李敢对身面的妇人说:"这便是明珠小姐。"妇人听了眼皮一抬闪过几丝不悦:"原来是冠军侯的未婚妻,失敬了。"

  未婚妻?明珠一愣。

  "这是我嫂嫂。"

  明珠客气的行个礼。

  妇人看了看明珠手里的花册,一撇嘴:"不过是锁绣,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冲着店家说道:"人家卫将军府上的师傅手艺不知比这个强多少倍。小姐是穿惯了金丝银线,今天是借个口出来换换口味罢了,看你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在小姐面前显。"

  "我们府上没有作衣裳的师傅,卫将军一向清廉是众所周知。夫人说话可要尊重了。"燕青不高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夫人不安心在家,出来作这些花花衣裳可是穿给谁看?"

  李敢的哥哥早逝,嫂嫂守寡。燕青的这些话无非是说她不守贞节,说的李家的嫂嫂一阵脸青。

  明珠赶忙把燕青撤到身后:"嫂嫂出来就非是作衣裳给自己穿吗,我到瞧着是给李老将军添新衣来了。"

  她双眼一红不再作声,李敢也觉得这样闹僵很不妥,忙对明珠说:"我嫂嫂斯闹,叫小姐见怪了。小姐什么时候回将军府的,在宫里住的可习惯?"

  明珠客气的回答,两人扯东扯西拉些家常,最后提到画像的事情。李敢鞠一个躬:"近来老父闲暇在家,李敢倒是想替父亲向明珠小姐求一张画像。"

  "明珠小姐贵为冠军侯的夫人,怎么能替公公画像。"

  李敢听了嫂嫂的话也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妥。

  明珠一看急忙说:"明珠尚未婚嫁,现在还是一介布衣,能为李将军效劳是荣幸。明珠听闻飞将军的英明很久了,如能一见实是了我一夙愿。李校尉既然这么说了,你就是不要明珠画,明珠也非画不可了。"

  李敢爽朗一笑,算是答应了。

  燕青看着他们叔嫂二人出门,不快的对明珠说:"小姐这不是作践自己吗?"

  这算什么,那是李敢。李敢对她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她知道眼前李敢是死于霍去病的箭下,她知道历史不能改变,但她愿意试一试,尽她所能去缓解这其中的矛盾。霍去病与李敢,她不愿对她如此重要的两个人针锋相对。在她当下矛盾不定的心里,她回忆起两千年后李敢的模样,他给她的单纯关爱。皇宫与将军府,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怀念原来的那种安定,带着李敢身上的香皂味。她生命中的两个李敢,隔了两千多年的距离,一个站在这头,一个站在那头,遥遥呼应。

  现在,她何其有幸,能看见李敢的那张熟悉的面孔。在这个时代里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冥冥之中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她不是漂无虚渺的,她存在着。

  绫罗绸缎,珠玉步摇。没有霍去病的这段日子明珠多是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开始明珠不明白平阳为什么天天的带着她办这些事情。她告诉燕青,燕青偷笑。她又不傻,慢慢的也就明白了,这是在为她准备嫁妆!

  新绣好的胡蓝色夏季蝉衣已经穿在了身上,轻柔凉爽,明珠穿着走在夏日底下。燕青直夸:"外面的东西千般好也抵不过皇帝家里的好。宫里的绸缎在外面找都找不着,小姐好福气,嫁得冠军侯。"

  "看你假的,跟了平阳公主这么多年什么宫制的东西没见过?这会儿用这话来拍我马匹,当我是个乡下来的是不是?"

  燕青嘿嘿一笑,"我可不是光拍马屁的,五分马屁之外五分艳羡。小姐好福气,燕青只盼有着千百分之一九满足了。"

  "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嫁于去病并非是好事吗?嫁他还不如嫁老虎?"

  "哎呀呀,我哪知道霸王爷动起情来竟是这般痴,之前是怕小姐委屈,如今看着霍少爷的心思天天围着您转,真是没有半分委屈可言了。"

  说话间过了后院,只见一人立在屋前。青衣素袍,长须冉冉,竟然是宁乘。

  "小姐,宁某等候多时。"

  "先生找我有事吗?"

  "宁某后几日启程南方,前来向小姐告别。"

  明珠知道:卫青赠予王夫人的母亲五百金是宁乘的建议,武帝知道后觉得宁乘是个聪明人,便赐了南海郡太守一职给他,现下他是要准备南下上任了。他住在卫府的半年时间明珠大都待在宫里,如今离开之前他还能想到来告辞,明珠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

  "先生久等了,里面请。"

  燕青带宁乘进屋,整座添茶收拾一番就告退出去。

  "恭喜小姐了,只可惜我没有福气能在小姐的婚宴上讨一杯喜酒喝了。"

  明珠脸颊一红,伶俐的唇齿豁然迟钝下来。

  "听说小姐的夫君是冠军侯……"

  "正是,先生为何这么吞吐?"

  "小姐才情无双,宁某生平最敬仰的有两人,一是东方先生,另一个便是小姐。在我眼里,二位都是山不露,水不显的大隐者。能作出孔明灯的人……小姐莫谦虚,宁某生平少有恭维人,更不会对您有半分假话。"他俯首行礼又说道:"今日这些话不对小姐说,我心里总是担忧不快。"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宁乘为齐人,家居东海。少年时候曾遇到一位先知,寻求道数也有十年有余……小姐的表情,可是不信?"

  "不,我只是听着新奇。"

  "我今日的话,小姐信便是信,不信也就……"

  "先生,明珠从心里是尊敬您的,话即是出于您口明珠定当记于心就是了。"明珠解释。

  "那我不如直接道来,冠军侯,实非长寿之人。小姐嫁于他需三思,若不然将来怕是有孤苦受。"

  明珠心一震,他怎会知道?霍去病真的非要于英年离世不可?

  "冠军侯命格里火盛,火之盛,足以燎原千里。与其接近多被其伤。"

  明珠手扶茶盅,杯里的水被她的颤抖带起阵阵水晕,"可是先生,可是……先生既能看出这些,是不是也会知道解救的办法?"

  宁乘皱起眉头。

  "不是说五行之间能相生相克吗,先生,他火盛,总有调节的办法才是。"

  "小姐所言正是。要调节,自然也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茶盅跌落在几案上,溅到明珠的湖蓝色衣裳上面,水珠渗进布料,布料便变成了普兰色,仿佛湖蓝的血液。明珠身体前倾,微微颤抖。

  "小姐五行属水,正是调解良方。"他顿顿说,"小姐命格属水,水能灭火。小姐若是能与候爷相伴,定会调节侯爷的命数。只不过水之微,火之大……只是调节罢了。"

  明珠听了虽有了几分欢喜,却添了许多分忧愁。

  "宁某要劝您的也是这点。与其近者,多被其伤。冠军侯是燎原大火,小姐确是星丁溪水,不足以抗衡。"

  "那……依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找到命盘属大水的人,可以灭他的火人便可以解救他?"

  "非也。冠军侯的阳气太重,火气太旺。女人多水,属阴,若是他能自小多于女人接触,多见阴水也能延命。却可惜……宁某人活到半百,阅人无数,都未曾见过如此犀利刚硬之人。命本如此,只有微调,若想根变是不可能了。小姐可否伸出右手来叫我瞧一瞧?"

  明珠的手微微作颤,宁乘把看片刻又叹了一口气:"小姐命途崎岖啊。命有大贵,命限也颇长,只不过太过曲折……"

  "这和霍去病有关吗?"

  宁乘捻捻胡子:"多半如此。看来小姐命中注定是与冠军侯有一段姻缘了。既然如此,宁某也没什么好劝得了。小姐保重。"

  明珠一把拉住他:"先生不能这么走,您既然说了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个果呢?"

  "我已经说了,是小姐不肯信。"

  "不要是那样的结果!先生能指给我一条明路吗?求先生告诉我如何解脱,如何可以让他长生?六年的时间不够!"明珠泪如泉涌,哆嗦着拉住宁乘的手臂。

  宁乘毕恭毕敬的扶助她:"六年?小姐何以认为是六年呢?"

  "难道不是?"

  "宁某不知。不过,小姐心诚至此,宁某倒是认识一个人,也许会有办法。西北有一神君,早年丧子,心痛之余幻化成通灵。也许她有办法。"

  "她在哪里?"

  "云游四海。若是有缘便会碰上,到时候冠军侯的火气说不定有解。小姐末要伤心,事情还是有转路的。"

  明珠欲言又止,宁乘摆摆手道声:"告辞"就出门去了。

  第 15 章

  宁乘第二日启程南下,明珠去南郊给他送行,宁乘见明珠愁眉紧锁,不免有一番劝慰。

  渺小,卑微,无力回天……这些词在明珠的脑海中不断地涌现。她该怎么办,她能做什么?六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她爱不够……

  这数日明珠的心情不好,本不想见人,可是在这个时候霍去病的未婚妻却不能不入宫。卫家要给他最好的婚礼,所有的喜筵用具都是经过卫子夫过目,新娘的嫁衣也要宫中御制,找最好的师傅裁减缝绣。

  明珠站的腿麻臂酸,本来上次在宫里小住的时候卫子夫就给她做了许多衣裳,留了一份身材样子。可是这次因为是嫁衣,又更重视一倍,各样尺寸从头量过,连手腕脖颈都要一一细量。卫少儿在一边转来转去,指指画画,卫子夫也轻轻附和。

  一番折腾下来,明珠气息微喘,而卫子夫和卫少儿却还是一脸兴奋的挑选布料花样,不见半点疲惫。

  门口一阵动静,卫长急匆匆闯进来,对着卫子夫张口欲言,看见明珠也在,话便又咽了进去。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没了半分样子。"卫子夫头也不抬。

  卫长的眼睛又一次扫过明珠,明珠赶忙屈膝行了个礼。卫长看着明珠许久,转身走了。

  明珠和卫少儿都留露出几分惊愕,卫子夫却低头不再言语。

  大将军府的后院里,马车停下,明珠打开车门,顺势扶着外面人的手下来。

  累了一天,再加上她这两天的心病,只觉得一身疲惫想快点回屋歇着。没走两步就觉得不对劲,手上一紧被拽了回去,硬生生的拱进了他的怀里。

  他似笑非笑。

  明珠呆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前天?怎么不找个人来告诉一声呢?"

  "听见信,有看见人好吗?"他拉起她的手说,"走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燕青见是霍去病不小心吓了一个趔趄:"霍少爷,小姐累了一天了,不如改天……"

  霍去病回头看明珠,明珠摇摇头:"不累。"

  他咧嘴笑,抱她上了他的那匹黑马,一路疾驰出门。

  他府里的后院生出了许多杂草,冬天来看见的那些赤裸裸的黄土已经不见。西北角的洼地变成了池塘,池塘是用石头砌成的三面石壁和一面阶梯,由水中伸向西边的楼阁。

  灰白的石柱与漆红了的屋梁显出楼阁造型的浑厚,霍去病带着明珠进去。

  室内宽敞通亮,中间以台阶分成两部分。

  右手是布置过的书房模样:厚实的黄木制的书案和书架,书架左边是高低橱柜,右边的墙上挂着一把青色佩刀;左手是卧室:左角是床榻,床榻的正对面是宽扁的窗子。家具崭新且冷清,一看便是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明珠走到窗前向外看。

  太阳西沉,月亮还没上来,是谁把天空照的灰蓝?竟那么像黎明前的样子。有那么多的事情就是虚幻了一场,以为是刚刚开始,其实早已经结束……

  霍去病轻轻拦着她的肩膀:"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

  明珠仰头在他的肩膀上轻笑:"盖好房子,娶我过门。"

  他低头吻她的脸:"明珠,我很想你。"

  她又何尝不是呢?她回头问他:"这房子能不能叫做西楼?"

  "嗯,坐落在府院的西边,这么叫自然很妥。"

  "不,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明珠回头看窗外的月亮,只是刚刚露了一点牙儿。

  "我很喜欢的一首词里面说的: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赏,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

  花子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缓缓的吟道。

  霍去病看着她笑说:"月满西楼?"

  明珠点头:"我也想你。你这一趟,去了太久……"

  他抱住她:"明珠,快点嫁给我……"

  明珠环住他的腰,紧紧地闭了眼。他宽广的胸,沉重的呼吸,灼人的体温……管它过去和将来,管它开始和结果,她只要现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在祈求上天--用尽一切换来与霍去病的一面。而今,知足吧,今生别无它求。她想。

  月亮越升越高,明珠偎依在他身上打起瞌睡。

  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木格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恍惚间,明珠忘记了身在何处。

  衣裳完好,还是那件湖蓝色蝉衣,明珠笑着起身。淡绿色的被褥,紫檀木的床榻,昨夜她在他怀里熟睡……

  糟了,一夜都呆在西楼没走,可怎么回大将军府去交待?她毕竟是个还未出嫁的姑娘!

  门外的人听见里面的动静,轻轻的叩门:"小姐可是起床了?"

  "是。"

  "小姐现在要梳洗吗?"

  "好。"

  不一会儿,一个细眉细眼的小姑娘端了盆温水走进来,一言一行都显得谨慎。待到明珠洗净了脸,熟练的递上帕子,打开香脂的盖子。香脂呈玉色,闻起来有淡淡的玉兰香,之前卫子夫给过明珠一些,用小小的玉瓷罐盛着的。银柄一挑,平滑的玉脂表面微微一颤,多出一道温润的圆坑。明珠爱不释手,轻轻将膏脂涂抹在脸上和颈上……这是……

  是玉坠子!

  湖蓝色的蝉衣拨开,明亮的红丝绳坠着一块青白色的玉,稳稳的挂在她的脖子上!

  明珠一阵慌乱,抓起这块玉细细端详--玉石的造型饱满,近乎椭圆的珠形,一面刻的似乎是日月山河的图画,另一面却是除了圆滑的玉面什么都没有。是那块玉坠吗?其实明珠并不确定,当时在孤儿院里她只是草草的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细端详,可是这个手感……

  "霍去病去哪了?"

  小丫头的手一抖,盘了一半的发髻又滑落下来。

  "奴婢该死!"她扑通跪到了地上。

  明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缓缓的问:"他去哪了?"

  "今天清早皇上下的传召,候爷进宫去了。候爷临走前吩咐,小姐若是不方便被人知道在这里过一夜,就晚上再回大将军府,回去就说是在皇后那待了一晚。"

  "对不起,你起来吧,慢慢梳。"明珠扶起她,把梳子塞到她手里。丫头的年纪小手也小,明珠的头发又多,梳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梳上去。梳完了便立在一边诚惶诚恐的看明珠的脸色。明珠也觉得她挽得有点松,但是却不愿为难她再来一遍。若大个府院里就霍去病一个男主人,她肯定是从来没有梳过几回贵妇人一类的发髻,她倒是真想燕青了。

  "你叫什么?"

  "季妆。"

  "梳得好看!是个聪明的丫头!"明珠说。

  "……真的?谢小姐的夸奖。"

  "正好我有件要紧事儿要找个伶俐的人去办,你能帮我吗?"

  "我我,好。"她一脸惊喜。

  "你去大将军府找一个姐姐,叫做燕青。在我的柜子的底层用紫色的锦布包了几件衣裳,叫她给找出来。你给我拿回这里来。对府里的人就说是送进宫,知道吗?"

  "诺。"

  明珠把包袱解开,是熟悉又遥远体恤衫和牛仔裤。她记得是在牛仔裤右面的裤兜里的,没有错。当时她不小心拽下了小男孩的玉坠,想事后给他买一条新的红绳,就顺手装进了裤兜。可是没有来得及她便坠崖了。

  没有!

  牛仔裤上面微微泛黄的污渍还在,那是泥浆和植物汁液留下的痕迹,与白虎分离后明珠便再也没有碰过这身衣裳,肯定也没有被燕青洗过。那玉坠子呢?会掉在雍州的那片森林里?

  身上这个玉坠子一定是昨晚上霍去病给她留下的。可是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不是同一个?

  明珠心急如焚,如果是同一块玉那代表什么?她会再回去吗?不要她不要,纵然对不起姑父母,对不起李敢,但是,她还是要她的爱!她得把这玉坠子仍得远远的。

  明珠把玉摘下来。她觉得自己很自私,真的很自私,姑姑,你要是知道我这样想,你一定很难过对不对。你是不是生气了?要不然明珠怎么觉得不敢抬头呢?

  ……小时候她不好好画画任性的打翻油彩的时候,姑姑唯一的一次发火……从初中开始姑姑每天都炖浓浓的大骨头汤给她补身体,她一年长了七公分……高一的时候开始教她皮肤清洁保养,整个青春期她都没长一颗痘痘……大学开学送给她人生的第一束玫瑰,告诉她自己去找幸福……

  姑姑用她的爱浇灌了她一生,她却只为寻找自私的爱情而离开她,她连侍候姑姑终老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尽过。

  她是不是错了……

  明珠抬头看看外面,太阳落山了,天色转暗,她该回大将军府了。她不是霍去病,她也没有足够的权利任性,她还有太多的顾虑。平阳公主是何等聪明的人,她好不容易不再为难她,她就不要再惹事生非了。

  她得回去了。

  前院传来马蹄声渐渐响起,变得杂乱起来。是霍去病回来了!

  院子里是灯火映出的黄色的暖光,更远处的天空却是透出淡蓝色的冷光。冷暖色调隔隔不容。

  前院站了许多人,有忙碌的仆人,还有几个衣冠堂皇的王孙贵族和将士。霍武提了灯笼在拴马,看见明珠过来急忙向霍去病禀报了一声。

  他早就已经远远的看见了她。他身后的客人纷纷上马告辞,他一边微微的回头答应,一边吩咐仆人们殷勤相送,他的眼晴示意明珠走进。

  "这个,你怎么得到的?"走进了,她隐隐的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他不作声,抽出她手里的玉,给她往颈上系。

  "我不要带!"她往后退一步却没退开,他的手臂像铜墙一样把她稳固在他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他的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不放,她觉出不对,他的那双眼睛泛红,带着他的愤怒。

  "我不要!我得马上回大将军府了。"尽管她低声嘟囔,玉坠还是牢牢的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头低下来,贴在她的颈上亲吻玉坠。

  越过他的肩,明珠看见霍武一愣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呼"地着了;下人们红着脸假装去扑火;最后走的一个客人眼睛睁得像铜铃。

  她推他:"你干什么?"

  他的吻从玉移到她的颈到她的脸颊,像一条蛇一样缓缓上来,灼烫,湿润,然后含住她的唇。他低下头用力的允吸,紧紧不放……明珠想拍打他,推开他却发现自己连个着力点都没有,她的整个人都是上仰的,任凭她挣扎,他也斯文不动。

  他猛然抱起她朝后院走。

  "霍去病!你喝醉了!"

  "我清醒地很!"他冷冷得说。

  她观察他的脸色,并没有出现她所希望的改善。"你不要胡闹了,放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

  "你把我放下!"

  转眼进了西楼,他把她扔到地上,脸上的青筋暴起,眼里带了杀戮的欲望。

  她的头撞在墙角上,发出一声蒙响。她站起来摇摇头,开始害怕,她一点一点往后退:"霍去病,你疯了吗?"

  "明珠!"他一步步逼近,"你在想什么?你把我当什么?赌注?"他大声喝着,左手上举朝她的面上劈下……

  明珠愣住,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她脸上落下。

  她眼泪簌得掉下来,一串接一串,止也止不住。她一手捂了脸朝门口走去。

  "别走!"他抱她,她就拼命的挣脱。

  "够了!"她哭得歇斯底里,"混蛋!霍去病你这个混蛋!不要再碰我!"

  他虏过她,把她压在墙上。

  "别走……"他的额头使劲抵着她的头,湿热的呼吸包围着她的唇齿。"我这么爱你,这么需要你,明珠……"他用腿固定住她的人,两手颤抖地拂过她脸上的泪。

  "你太自私!霍去病,你不需要我,我也不应该再需要你,我错了。"她侧脸避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光,又被他捉住。也许是全错了,她想起宁乘的话:"与其近者,多被其伤……"她觉得伤得真地很疼,不是脸颊,是心。

  他捧着她的脸端详,"可我要你,你得做我的女人!"

  "我不!"

  他的视线像两条火蛇一样,明珠感觉到衣裳在渐渐松脱,他闭了眼睛俯下身来……

  "你不能这样!"她哭"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粗暴的要她,她挣脱不了。他的身体,热气,汗水裹成了一个无法攻破的茧,她便是其中的蛹。

  她意图逃脱,他毫不留情的叫她疼痛。她疼得哭出来,他俯下身亲吻她的唇允吸她的泪--他会极尽温柔和耐心,只要她在他的茧中,只要她在他的身下……

  第 16 章

  明珠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睛。

  月亮把屋里照的通透,他侧身朝着她,用手肘撑着头静静地看。

  她清醒过来,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转身要起。

  他却更快的翻身把她压倒。

  明珠瞪着他,唇一抿,举手朝霍去病的脸上扇去。

  他一惊,伸手抓了她的手腕,她使劲的往回抽手,他攥紧了不放, "你竟然敢打我?"

  "你敢打我,我为什么不敢打你?霍去病,你这般对我……我不该留在这里……我该回去的。"

  "你敢?"

  "我怎么不敢?顶多你把我杀了!"

  他一愣,"是啊,你怎么不敢。明珠,你这个女人。你都会,你竟然都敢纵恿卫长利用她权力地位来抢你的男人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不愿意嫁给我是不是?"

  明珠有点摸不清头脑,"我没有……"

  "你有!"

  她和卫长的那次谈话还是初春的时候,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原话。"我的本意不是那样!我是说过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得到任何她想要的人,可是,我是想劝他离开你,去找除你之外任何她想要的人!"

  "除我之外?那那个赌注又是什么?你先是点出她的优势,然后拿你的离开做诱饵……你的话哪里是在劝导她离开?你这明明是在诱惑她使尽手段让你消失!明珠,你真是聪明。你知道她身为长公主的影响力,知道皇上对她的宠爱,如今她真的听从你的话在利用这一切……卫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我一清二楚!"

  他质问她:"你满意了吗?如今皇上真的要让我娶卫长了,你认为你可以逃脱了是不是?你不想嫁给我……可是你不愿意……也由不得你……纵然卫长说动了皇上,我也不会把你给别人!"他把她的手一甩:"你记住,你只能是霍去病的女人!"

  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真是自作聪明,现在好了,事情乱成了一团麻,怎么办?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啊。可是,即使是卫长不会嫁给他是不能改变的,但是明珠这个人就此从这个世上消失却不是不可能的!

  天色开始微微发亮,霍去病默然地起身更衣。

  他的后背很长,肩膀很宽,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裸露的后背,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

  她抱住他的背,脸贴在他起伏的肌肉上轻轻哭泣:"我错了吗?"

  他僵了一下,穿衣的动作停下来。

  "我不知道原来那么做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她说。

  他回过身,眼睛里的怒气消了大半,他抱住她,"你想跟我在一起是吗?是想的,对不对?"

  "我,我开始不确定应不应该了……"她摇头。

  "不许你摇摆不定!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他口气变硬,明珠一愣,气的打他:"你看你看,你说过你不会再欺负我,不会打我……你却……你总是不管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强要我!"

  "你快嫁给我呀,嫁给我我就不会这么紧张你了。"

  他说的突然。她一时语塞。

  他把她放倒在床上,小心翼翼的询问:"昨晚上,我把你弄疼了是吗?嗯?"他用手轻擦她的脸,"还是,这里疼?"

  明珠闭了眼,冷笑一声:"是这里疼。"她指着心口。

  他静静的看着她,一脸愧疚,"我又对你发火了……"

  "我憎恨任何会让你离开我的事物。明珠,任何……"他把头埋进她怀里,吻她心跳的位置。"明珠,我多想你就是一颗珠子,可以叫我随身带着。就永远不用担心你会跑掉,不管是去淮南还是漠北,都能把你揣进怀里。"他沉默一会儿,硬是把她的手环在自己的颈上,不许她动,"告诉我,你是想跟我在一起的,你不会离开我。"

  她抬头吻他的唇,他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一声,静静的享受。

  ……

  "少爷,你在吗?是时辰操练了。"有人在小声地探问。

  是霍武的声音。明珠一下清醒了过来。推开他。他不依不饶的竟又凑了上来:"不理他"。

  "少爷?"

  "不在!"他生气的吼道。

  她钻进被子里,又推他,"你去吧,别耽误了。好不好?"

  "不好,"他压上她的身来,"明珠,我要你……"他的手伸进她的被子里。

  "不要,很疼!"

  "不会的,我会对你好,不会疼,乖……"

  ……

  她是不是永远没有反抗他的能力……

  一进中厅明珠就倒吸口凉气,平阳公主和卫子夫并膝盘坐在几案前。

  "明珠,今天可真是有空来宫里了。"平阳笑着。

  她知道了……明珠硬着头皮请安。

  "过来坐吧。"卫子夫招招手,"这两天过的可好?昨天我还叫丁竹去大将军府找你来着,谁知你却不在。"

  她跟府里说自己进了宫,宫里的人却去府里找她进宫。这明摆着是漏了馅,看平阳皮笑肉不笑,明珠汗湿了一背。

  "去病呢?怎不见他?"平阳问。

  "去操练营了。"明珠低声回答。

  "他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平阳语气一转,"回头叫他来府里一趟,告诉他平阳舅母的眼睛还是不花的!问他当初是怎么好生求我的,如今说话不算了是不是!"平阳厉声训斥,听得卫子夫也一惊。

  "姐姐莫气,明珠,去病怎么了?"

  明珠扑通跪下:"皇后,公主,明珠实不愿意瞒你们。今天来也是来求你们的。皇上像是答应了卫长公主,把她嫁给去病!"

  卫子夫呼的一声站起来:"他真地答应了?这,这如何是好?"

  平阳也是一惊,急忙扶了卫子夫一把又转头问明珠:"你听谁说的?你的嫁妆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怎么皇上又变卦了?"

  明珠的泪珠子都掉了下来:"去病说的,昨天皇上传召把这事跟他提了。去病说这事还得来求皇后,皇后是最疼去病,最知道他的心的。求您成全。"明珠在地上结结实实的渴了三个响头。

  卫子夫叹气:"是卫长!前些天她来我这求过这事,我没应她,她还跟我哭闹了一番。谁知道,她又干了些什么,竟让这事成了!"

  平阳沉默一会儿才回头问明珠:"这几天你一直呆在去病那?"

  "是的。"

  "去病那种性子,你们是不是……"

  "是的。"明珠直言不讳。

  平阳冷笑一声:"好了,这个霍去病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事到如今,最坏的结局也就是娶你们两个过门。"

  卫子夫朝明珠走过来:"那不行。去病不会干的。丁竹,拿我的朝服来。"她伸手扶起明珠,"我得见一下皇上了。"

  "皇后可不能这样!如今皇上正对你……你,你还在这个时候去找他的不愉快。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皇上一向最烦后宫干政,现在你不能做让皇上不高兴的事!万一惹他不高兴,你的地位都可能不保!"平阳着急的拦着。

  "最差也不过陈皇后的下场。据儿现在还是太子呢,就算他废了我也不能杀了我。更何况着哪是政治,这是我卫家的家务事!他不是一向把去病当自己的儿子看的吗,现在怎么连他儿子的幸福都不给了?!我得找他!"卫子夫走进旁边的侧室更衣。

  平阳在几案旁踱步,突然抬头瞪了明珠一眼:"皇上已经有一年没有幸临过皇后了!眼见王夫人也生了龙种,在这个时候,皇后要是万一惹怒了皇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你知道吗?"

  历史不能改变,明珠安慰自己,皇后是不会被废的。但是她知道还是会对不起卫子夫,也许经过这一件事情后武帝会对她更厌恶吧?明珠嘴唇泛青,明知不会对她有好处,但还是来求她了。自己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卫长是要嫁给平阳的儿子曹襄的,明珠瞥了平阳一眼,她有没有打算过让自己的儿子娶卫长呢?

  明珠跪下:"有一件事不知公主有没有想过。"

  "什么?"

  "卫长公主,可以嫁给平阳侯!"

  平阳一愣:"我已经嫁给了曹家,先帝对曹家态度已经清清楚楚,没有理由让两代长公主都嫁过来。何况我那个不孝的儿子也没理过什么功,不能平白无故的就娶了皇家的长公主。"

  "眼下打匈奴皇上是要将士一心向着朝廷,希望激起他们的斗志,皇上一定会表现对功臣的龙恩浩荡。曹家是功勋世家,如果两个长公主都嫁进了曹家,不正表现了皇上对功臣忠将祖祖辈辈的关心吗?一代人立了功,享福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后世子孙,这对将士们无疑的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何况,公主,您要是要择一个儿媳妇的话,还有比卫长公主更好的选择吗?"

  平阳打量明珠:"难道皇上把卫长嫁给去病的原因就不是为了激励将士吗?平阳侯是袭了祖宗的侯衔的,可冠军侯却是真正的功冠全军,立了战功得来的!不论从哪一方面说,皇上一定是把最好的嘉赏给去病!"

  "皇上怎么会不知道因人而异?对去病来说,那是负担……皇上不会不明白!如今公主您不是已经改嫁大将军了吗?卫家也已经嫁进了一个长公主,而且一门五侯,您还能不知道民间的唱词吗?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

  霸天下。'

  将士们都认为卫家已经权倾一朝,如今还要把另一个长公主嫁给去病,嫁给卫家的外甥。将士们心里更多的是不平是嫉妒而不是作战杀敌的动力。卫长公主嫁给卫家以外的人才是最好的!"不等平阳说话,明珠抢着上前抓了她的衣袖,"公主,皇上可以先让平阳侯立战功,之后再把卫长公主嫁过去。公主心里是想要卫长公主这样一个儿媳妇的是不是?公主也想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光宗耀祖,能让自己脸上光鲜,毕竟自己的亲生骨肉才是最牢靠的依托。"

  平阳扶起明珠,自己又静静的踱步许久。

  卫子夫从里面出来,头数高髻,一身红色镶金的朝服,威严庄重。

  平阳笑着走上前去:"皇后还是把衣裳换了吧,您这样一去皇上心里就会压抑。还是换一身闲适点的,我陪您走一趟,咱们要拿出一副聊家常的样子,而不是苦大仇深!来来来,换了换了。"

  卫子夫还没反应过来,平阳搀着她往里走一边在她的耳边絮絮细语。进门之前,平阳回过头来笑着对明珠说:"难怪皇上认定你像窦太后,明珠,你是很像。"

  目送平阳和卫子夫出门,明珠在犹豫--要不要找一趟王夫人?

  来之前去病明白的告诉她:卫长背后的人不会是皇后,而很有可能是王夫人。皇后性格被动又是性情中人对去病宠爱有嘉,所以即使是作为母亲她也不会帮卫长任何忙。反而是王夫人,虽然她眼下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但她毕竟有老去的一天,她并不比年轻时的卫子夫更美,时日一长,她终究会衰老,终究会失宠。况且她并没有得力的家族来支撑她,所以她必定会营造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势力支柱,她会笼络卫长公主……

  明珠走到门口,远远望去,琼楼玉宇,红墙金銮。她恨,为什么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要听命于这些不相干的人?还要这般周旋,这般强颜欢笑,这般绞尽脑汁。霍去病,你怎么能在这样的宫闱里活得这般肆意张狂?即使已经成了你的人,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真实,这么没有安全感?你是皇亲国戚,你有权倾朝野的庞大家族,她明珠有什么?她不过一介草民,她活得孤单……

  门柱上的红漆竟有了斑驳,大汉皇后的寝宫有多久没有粉刷?明珠抱着门柱哭泣,这后宫三千佳丽人人盼望住进来的屋子竟然已经成了被遗弃的地方。陈皇后的金屋早已成废墟,卫皇后瑶琴也蒙进了尘土,世上还有几个女人是幸福的,下一个被遗忘的女人,是谁?

  红漆的细细斑驳里多了许多规整的刻痕,明珠定睛细看,却是几行文字。还好是两行隶书。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是谁刻在这里的?刻在了门堂正口,却又刻的这般细微鲜见。

  王夫人!

  那日杜鹃花开的正盛,她在这里站了许久,她听卫子夫弹琴唱歌,听了许久却没进去。

  卫子夫唱的正是这曲《长门赋》。"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明珠轻吟,其实世间的女子哪有几个是争功夺利的,最想要的也不过是有个能守着自己一生一世的人。

  王夫人也想要吧,可是武帝却给不了。她悲伤,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卫子夫。

  每个女人想要的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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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很有写文的劲头,自己开始变得有点勤快。

  哈哈,谢谢看文和评论的朋友,

  还有,

  长评的动力真是强大地……

  第 17 章

  日落西山,明珠倚在门柱上发呆,一声"皇上驾到"把她吓了一跳。

  笔直挺拔的身材,黑衣红缀的朝服,剑眉凤眼,两撇八字须下的嘴唇上挑。不是武帝是谁?卫子夫与平阳落后于他一步的距离,紧跟在后面。再往后是丁竹等几个侍女和三四个太监。

  这么多人,明珠想。

  武帝行至明珠的跟前,明珠愣了一下才俯首跪地。

  "还记得朕吗?"

  "当然……皇上天威,明珠不敢忘。"

  武帝哼一口气,近了屋里。

  平阳上前来拉起明珠随她们进了中厅,卫子夫脸上还是温柔的笑,眼神却慌了,像一个初恋的小姑娘一般。

  平阳看看卫子夫,再看看武帝,这才稍稍坐定便拉了明珠起身告辞。

  武帝一摆手:"这么早退干什么去。春陀,传召冠军后霍去病。叫他申时前赶到宣室侯旨。朕的皇后和姐姐不是还想要朕的一个答复吗?朕给你们。"

  "诺。"一个黄袍老太监答应着出去了。

  武帝转头叫平阳坐下,与她聊起皇室王孙的近况,时而欢笑,时而鄙夷,貌似亲近的眼神中时不时地闪过一丝冷漠。卫子夫不插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坐着。

  不一会儿宫女把刘据带上来。

  刘据低着头,小小的身子轻轻发颤,武帝从上面探下头来瞧他,两人中间隔了数尺的距离。

  "听太傅说你今日做文章时候不好好做,却是对着雀鸟哭了一场?"

  "不是的,父皇。是窗棂上落了只着了翅膀的黄莺,儿臣看着可怜便顺手把它抱进怀里疼惜……"

  "住口!太傅在你跟前讲着匈奴骑兵血洗大汉雁门,你却在为一只微不足道的鸟儿哭泣!你是要气死朕吗?"

  武帝脸色铁青,刘据不敢说话,只拿眼睛瞅自己的母亲。卫子夫也有点坐不住了,平阳急忙劝说:"皇上息怒!据儿还小,他本性善良,对人事都抱着恻隐之心……"

  "善良?我看他是懦弱!动不动就哭,将来如何继承大业,统帅天下?朕问你,难不成你将来率兵北上打匈奴的时候,碰上过路的乞丐折断了腿,你也要先停下来帮他治好了再走吗?"

  "儿臣为什么非要去打匈奴呢?已经有舅舅了……啊"

  武帝顺手拿了几案上的漆碗朝刘据扔去,正巧砸在他的脑袋上"砰"的响了一声。刘据又疼又不敢哭,咬紧了唇发出"呜呜"的声音。

  "就知道靠你舅舅和表哥?难道他们会帮你一辈子不成?你当你父皇和舅舅不会老吗?"武帝越说越气抽了佩剑走下来,抡起剑鞘往刘据的身上摔。

  "不要,皇上!"卫子夫一个没站稳瘫在了地上。

  一个蓝影冲上来--"啊!"剑鞘抡在了明珠后背上……

  她圆润的鹅蛋脸瞬间紧绷,嘴唇咬得青紫。好疼啊,可是她离他最近,她不给他挡,谁还能给他挡呢?明珠看看怀里的刘据,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不过八九岁。即使他不是个勇敢的继承人,即使最终他也是死在了自己父亲的手里,但是,至少现在他活生生的躺在自己怀里,喘着气,冒着汗。她摸着他的头,手一动便牵扯了后背的肌肉,生生的疼,头上的细汗一丝一丝的往外钻。

  "明珠?"卫子夫一脸是泪恐慌的看她。"疼不疼?"

  明珠摇头。母慈子善,如此的一对母子,却不受武帝的待见。

  武帝拂袖走回原坐,"你,怎么突然跑出来?"话虽是质问,语气却不严厉。

  "明珠怕皇后后悔。"

  "皇后?悔什么?"

  "太子年幼体质单薄,陛下这一个剑鞘抡上去,明摆着是想要太子殿下的半条命。明珠明白,其实皇后也是恨铁不成钢,恨殿下始终不能有陛下的半点气魄,也相让陛下好好的教训他一番。但是看到陛下挥下去的一霎那皇后又后悔了,想救殿下,却没来得及。明珠以为当时皇后一定在想:其实,陛下这般英武明君又不是世世可得的,不是每一个帝王都能如陛下一样的。陛下有陛下的天性,太子有太子的天性。太子即使没有陛下一样的神武,可他也会成为一个仁爱的帝王啊。陛下兴儒学,皇后当然也明白孔夫子所说的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道理。儿子是母亲身上的肉,血脉相连,如果没有替殿下挡上,殿下有了个三长两短,皇后一定是后悔莫及痛不欲生。一把剑鞘两条命,那不如明珠来挡,为了不让皇后后悔。"

  一时间,厅堂里面静得可怕,没有人发话。

  明珠的心颤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指桑骂槐"是不是太过火,万一武帝怒了,他真的是会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你也知道儒学?"

  "略知一二。"

  春陀进门来打手作辑:"陛下,冠军侯霍去病已经在宣室侯着了。"

  武帝站起来朝明珠招手:"跟朕来。"

  只有春陀一个人跟出来,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是说武帝还会回卫子夫的寝宫吗?明珠暗喜。

  武帝大步流星的行走,明珠渐渐落后,汗珠子一滴一滴的渗出,后背的灼热一阵一阵的刺痛。他突然慢了下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回头搀了明珠的手。明珠一哆嗦突然想起来:这个男人是曾经想要自己嫁给他的!

  "怕朕吗?"

  "不怕。"

  武帝和她并肩前行:"疼吗?"

  明珠脑袋里乱成一团,嗡嗡的响声叫她渐渐得忘记了疼痛。她摇头:"还行吧。"

  武帝吃吃笑。

  明珠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个"还行吧"放在皇帝面前实在是不伦不类。自己也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去病待你好吗?"

  "好。"

  "你那么坚定的非他不嫁,自然是觉得他好了。"

  "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也罢也罢,去病能得一人如你,是他之幸,去病之幸便是朕之幸,朕之幸便是大汉之幸。"武帝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给明珠。

  雪青色的锦缎,规整秀丽的字体。正是那日平阳公主托燕青来劝她入宫时候,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叫燕青写得那首诗。

  "明珠好才情。"

  诗不是她作,字不是她写,武帝误会了。明珠张口想解释,却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陛下同意去病娶我?"

  "朕一直同意。"

  "那卫长公主?"

  "你嫁她也嫁,朕也想给自己的女儿想要得人。"

  "陛下是疼卫长公主还是更疼霍去病?"

  "……朕明白你的意思,近日皇后和姐姐不是也来找朕了嘛。去病只要你不要卫长,可是这叫朕如何给卫长一个交代。"

  "但是明珠的命运都把握在陛下手中,陛下就不能……"

  "能什么?我会让上天决定。"武帝停下脚步,眼睛眯起来打量明珠,"明珠你的命在朕的手里吗?朕一直弄不清楚这件事。你是个什么人?你或者,是神仙?"

  明珠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反应了老半天。

  "朕见你时候,你与白虎为伴;你还会做神仙灯。东方朔也承认能做出这种灯来人,不是仙人也是奇人。你是哪一种呢,明珠?"

  后背的伤又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如何是好?东方朔怎么会知道孔明灯的事情?难道是武帝看见她那天放孔明灯了?她可以编故事骗他吗?他毕竟是天子,万一自己露了馅会不得好死吗?

  武帝上前一步逼近,明珠急忙回答:"我不是仙人,也不是奇人。只不过,我的姑父母是世间少有的能人。会做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

  "你的姑父母?跟朕细说!"

  明珠又把那日第一次见卫少儿的时候的那套说法搬出来说了一遍,尽量避免把姑父母说的仙化,以防中了武帝好神仙方术的口味,他要是非要把自己当神仙的话那可就糟了。"明珠自幼丧失双亲,由姑父母抚养长大。姑父与姑母喜欢独居,常年隐于山林与花鸟走兽为伴。姑父好研制新奇的玩意儿,姑母画得一手好画……"

  边走边说,明珠说着说着就入了神,仿佛真的回到两千年之后:一年四季,放学后姑父总会来校门口接她,开玩笑问她今天又收到几封情书;回到家里,姑姑炖的大骨汤已经早早的摆上了桌子;每到周末一家人便去郊外爬山,钓鱼或者去姑姑画廊的聚会上,认识不同的叔叔伯伯姐姐阿姨,听他们谈论文艺界的新鲜事……

  年长的人们回忆起过往总是那么美好。明珠虽然还很年轻,可是一次不经意的时空变异叫她年轻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装满了对那个时代沉甸甸的回忆;一半饱含了对这个时代喜忧参半的期待。眼睛不知不觉间湿润了,其实她一直满足于那个有着安详而丰富生活的时代,除了霍去病--她恬静外表下不断澎湃的汹涌暗流。

  "……后来,姑父母渐渐年迈,相继去世。我在这世上就成了一人。再后来,投奔雍州亲戚的路上迷了路,遇上白虎,与白虎相处月余便遇见了陛下。"

  一只手伸向前来,帮她把泪擦净。明珠感激地一笑便低头避开。

  两人静静行走,各怀心事,不再交谈。

  到了宣室前,武帝和明珠一前一后没上了几步台阶,武帝突然回过头来:"明年上元灯节你也为朕和王夫人作几只神仙灯,可好?"他背光--宣室泄出来的灯光把他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身形健壮却面目模糊。

  她迎着光,秀丽的眼睛,标致的鹅蛋脸,湖蓝色的衣裳,清清亮亮的展现在他的眼前,美丽而通透。

  明珠点头,俯首作辑。

  第 18 章

  明珠虽然是第一次来宣室,也明白这个朱漆柱子中间正冲着南方的门才是正门。春陀却引着武帝和明珠绕道左边的汉白玉栏杆处,进了一个小门。

  拐个弯,面前就出现了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纱帐弥漫,层层叠叠中,明珠看见正中心有一个人影躺坐着。

  武帝和明珠悄悄的上几个阶梯来到高处,放下幔帐。最前面灯火通明,后面的人看前面,细枝末节都映入眼帘。越往后面灯越少,前面的人看她和武帝现在坐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春陀出去前门,不一会儿就带了霍去病进来。

  霍去病显然是对这些层层幔帐很反感,还未说话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冠军侯可知来此的目的?"帐中的人一开口,声音竟是苍老嘶哑的女人声,并且音色中掺了一点娇美。

  "是皇上的旨意,为微臣看相。"

  "看相的目的呢?"

  "不知道。"

  "冠军侯命属火相,且是燎原大火,与你为伴者定要受尽灼烈之痛,你可知道吗?"

  "不知。"

  "我愿为你算出命相,替你择一个与你最合适的妻子。"

  "如果神君得出的结论不是明珠,那么霍某就告辞了"霍去病警戒地说。

  "冠军侯真是如传闻的一样任性。"神君轻哼一声,"侯爷知道自己将命不久矣吗?"

  "生死有命,长短无异。"

  明珠开始不安,这人是神君?宁乘所说的神君?她回头看武帝,武帝示意他不能出声,明珠只好干着急。这霍去病说话太挑衅了,一点后路都不留。不知道这个神君是不是真的能救他……

  "侯爷命可延长,只要您听我劝言。您不为自己,也总会为自己的心上人想周全。侯爷早逝,岂不是会连累她一辈子守寡?还是想让她再嫁?"

  霍去病沉默一会儿,"你想说便说吧。"他走到正中的蒲垫上坐下来,眉头依然皱着。

  神君身体微调,从阴阳五行开始说起,五行相克相生的命理,乾坤八卦六十天干地支……絮絮叨叨有半个时辰之久。

  明珠竖起耳朵来听她讲话,也不免听得云里雾里,下面的霍去病早已经不知其所云。其实她的意思大致与宁乘所说的一样,霍去病自小与阴水接触太少,到如今已经是刚烈之极。所谓物极必反,烈之极必然易摧折。最后一顿,苍老的声音颤颤的说:"侯爷现在最需要的是与女人的交合。"

  霍去病心不在焉的神态突然变得惊诧,明珠与武帝也是面面相窥。

  神君声音变得越来越年轻,语气里惊呆了娇羞之色:"我有一精,能去候爷之火。愿与侯爷交合,延侯爷之寿命。"

  霍去病站起来,"哐"的踢翻了蒲垫,"笑话,霍去病需要与你交合?荒谬!"

  "难道侯爷当真不顾及自己性命长短吗?况且,侯爷怕是误会。我非一老妪,冠军侯不信可入账一看,其实我是一年轻少女!"这说话声真的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的音色。

  "你即便是西施,我也不希罕。"霍去病满脸鄙夷,甩袖出门。

  "霍去病,你站住!"帐幔抖动,里面的人似是要冲出来一般。

  武帝一愣,明珠也隐隐觉得这声音熟悉。

  霍去病回过头,层叠白帐,如覆盖人烟的乌云,里面的女人轻轻挽留:"不要走。"

  他惊问:"是卫长在里面?"

  帐幔中的人许久不说话,霍去病上前挑开层层幔帐,待看清里面的状况,他一怔,立即回头背过了身子。

  他背对她厉声说:"把衣服穿上!"

  武帝听后与明珠对望一眼,再也按耐不住,急匆匆地走下去。

  霍去病没想到后面还有人,看见明珠更是惊讶。看见武帝,帐子里面传出手忙脚乱的声音。

  "怎么了?"明珠问他。

  "她疯了。"霍去病冷冷的说。

  明珠看看武帝,又看看霍去病,走到帐曼前,撩开。

  卫长赤身躺在那里!

  明珠急忙把帐子放下。武帝勃然大怒,拔出佩剑朝帐子上砍去:"卫长你给我滚出来!!"

  卫长从帐子里面走出来,迟迟疑疑,身上穿了一件中衣,外面潦草的包了一层深衣,穿得匆忙,衣襟都没有好好的缠裹。

  武帝已经气的脸红脖子粗,上去就给了卫长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你在做什么?!!"

  卫长含着泪跪下:"儿臣不孝,父皇赎罪!"

  "赎罪赎罪,朕就要被你们兄妹气死了!给朕从实招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神君呢?不说实话,朕就一剑砍了你!"

  "儿臣知道今日父皇请神君来给表哥看相,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想……表哥不喜欢我!父皇,我不甘心。我想冒充神君,以神君的名义让表哥觉得我才是它应该娶的人……我,至少……也能让表哥与我亲近……至少做他的女人……"

  "荒谬!!朕怎么生了你这么笨的女儿?!"

  "神君去哪里了?"

  "她告诉了我表哥的命相,叫我背诵下来,就走了……"

  春陀匆匆跑进来:"陛下,神君走了!"

  "走了?去哪了?"

  "有宫女来说,刚才神君收拾了行囊,带了贴身的老妈子,出宫去了。"

  "这,怎么会?……把她叫进来!"

  春陀出去一会儿,领了个小宫女进来,战战兢兢地把神君出宫的详细都说了个清楚。

  "神君说,时机已到,该做得都做了,是她该走的时候了。还说,这位小姐命盘奇异,血脉里带有人祖后裔的镜像,小姐的命她看不了;小姐的难她也救不了,小姐要顺应天命。"她指着明珠说。

  明珠一脸惊愕,突然发疯似的往外跑,"不行不行,她怎么能这么走了,她知道我要什么,还见死不救!……"

  霍去病从后面拦腰抱住她:"明珠,你怎么了?"

  明珠回头抓住他的胳膊带他一起往外走:"去病,她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你命力犯火,会折你的寿的!你要求她救你!"

  "明珠你冷静一点!!"

  "我不我不,我不要你死,我要找她,我要找她!"

  霍去病紧紧地搂住她,安抚她:"早死晚死,对我来说能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我们要在一起……要天长地久……要一生一世,我不要你那么快走……"她挣扎着放声大哭,霍去病狠狠地把她按在怀里。后背的疼痛丝丝作怪,想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她满头是汗,放弃挣扎。

  ……

  她已经不再跑,霍去病却还是不放开她。

  卫长一言不发,武帝也一言不发。

  天色太晚,明珠回不了大将军府。霍去病把明珠送到卫子夫处住。

  她哭的泪水涟涟,他的嘴上还挂着一丝笑。

  "笑什么?人家说你……"明珠想了想又恼气的的把"短命鬼"几个字咽下去,她不能这么说,这是她的忌讳。

  "人家说得你就信?要不是皇上在那,有些话不好说,我真想把那个什么神君找出来打一顿!污言秽语,荒谬之极。真不明白,怎么一个老太婆就让皇上这么信他。要有本事,怎么不率兵打匈奴去,怎么不作法让伊稚斜暴病身亡?"

  "这不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把她追回来,说不定能有什么方法……"

  "以后不许你信这些东西!他自己不是说你求的事情她帮不了吗?我的命我自己知道,用不着别人来风言风语!况且,霍去病出入沙场,哪次没有死的可能?只要活得尽兴,活多久还不是一样!"

  "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生命?!!那我怎么办?怎么办??"明珠哭着踢打他。

  霍去病抓了她的手:"死能同穴!……若是如此,我就死也瞑目!"

  "我不要死,你也不能死!"

  他突然变得很认真:"不行,我们一定要死在一起!明珠,你若不出现也就罢了,既然上天把你给我了,我就不会放过你!若是有一天你不在了,霍去病决不苟活。你也要一样!"

  "死了有什么?有什么?死了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在一个坟墓里也一样!"

  "你……"

  "怎么样?你敢死我就敢做!你若早死我就不与你同墓!反正你死了也管不着我了!你敢死,我就改嫁!"

  霍去病气得瞪大了眼睛,左手举了起来。

  明珠委屈得抹眼泪,等着耳光落下来。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说话。墙角一只大蟋蟀在夏末的凉爽里咕咕唱着歌谣,唱了一曲又一曲。两个人你看我,我又看了你。

  他终究没有下去手,他叹口气,语气变得平和:"那又何必?那么,我们快快活活得活一天就是一天不就好了?你若是从此天天被死这件事缠着不放,那活着还有什么快乐?那还不就等于提前死了?"他把她拥入怀中,安抚她伤心的背:"天晚了,你该去睡了。不要操心,把自己养得好好的,等着做我的新娘。"

  说罢,他推她进屋,他朝外面走去。

  月亮挂在天上,又白又大,且哭且笑。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通人性……

  他说的是,明珠想。

  --若是从此天天被死这件事缠着不放,那活着就不快乐,就等于提前死了。我们快快活活得活一天就是一天就好了。

  次日起床,后背的疼痛已经减轻很多。毕竟是他自己的儿子,不忍心下太重的手。

  丁竹端一脸盆水进来,一脸傻笑。

  "笑什么?"明珠问。

  "皇上昨晚上在这过的夜!"她边说边乐,拿了个罐罐走过来,"皇后昨晚上嘱托我给小姐上药,我等了半宿也没把小姐等回来。您也是,回来时候怎么不把我叫起来。这也不知道这伤怎么样了?"

  "没事,早上起来觉得不是那么疼了。"

  明珠趴在塌上,丁竹把她衣裳撩开:"化淤血了!黑紫了一片呢!"

  "既然化淤,就没什么大碍了。"

  "那可不行!这要是不小心叫霍少爷知道了,这是可就闹大了!还不把这屋顶给掀了!"丁竹取出药膏给明珠服上,一点一点的揉。

  明珠疼得呲牙咧嘴,揉完了,她整整衣服起来这才说:"他怎么敢?这是皇宫又不是他自个的家!"

  "小姐还不了解他!他谁都敢反的。上次皇上为他浪费成性的事训了他,他可记住了,改日皇上再叫他多读兵书的时候他就说什么:打仗靠的是临场应变,怎能读古书,拘于古法?皇上听了脸色都变了。您不知道,吓得在场的大将军差点没跪下求情。可您猜怎么着?皇上居然笑了,说霍少爷可是像他年轻的时候。您瞧,顶撞了皇上都没有得到怪罪,他可不越发嚣张了?他自小就是长了八条腿横着走路的,现在满朝上下再也没有人敢与他作对,他就是长十六条腿,面前的路也宽着呢!……"丁竹收拾着药罐,突然停下来跑到明珠跟前:"小姐,我这番话……您不会跟他说了吧?"

  明珠一愣,又笑说:"你说的对啊,我也觉得他太嚣张,他就是恨不得长安城的大街上就他一个人走他才高兴。这么多条腿,还真的就北边的荒凉地儿里容得下他。"

  丁竹也乐了,两人这又说了许多霍去病的不是,直到卫子夫派人来叫,她们才罢休。

  丁竹还觉得意犹未尽。明珠心里想,连你姨母的贴身宫女都对你有这么多意见,霍去病,你做人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

  ------------------

  写的本来就仓促,边写边发难免有不足。

  自己也性子急,一心想往后赶,想到哪就写到哪,回头看到了许多漏洞也懒得改。想赶紧照自己的大纲写完了,再回来解决这些细枝末节的表述不足和故事的不周全等问题。

  至于之前明珠霍去病相识的部分发展太快,我写完也就发现了,现在也在写另一章补上去,过两天就把补写的插进去,希望会完善一下。

  有意见大家尽管提,我会一一记下,尽我所能的修葺。

  最近有写的东西的兴致,所以本文--《三生有幸》近期大酬宾,大家多多来看,过期不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P

  PS:

  我自己已经不能忍受前面的巨大缺憾--明珠与霍去病发展的太快。所以现在新写了一章来缓和这个毛病。

  想看的看官可以回头看一下,不想看的就接着看。补修和新文章一起进行。

  我把一二章合并,3、4、5、章顺序前移一章。

  现在的第5章是新写的,正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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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3)


  第 19 章

  明珠坐在镜前看今夜的自己。面白如雪,樱唇如血。一袭红衣的娇颜中流露出伤感。

  外面的客人熙熙攘攘,不断的传来行酒令的声音。

  燕青推门进来,身上是加了红色锁边的绕襟深衣,脸上也是红光满面,一脸喜气。

  "小姐,怎么呆坐着?来来来,让我瞧瞧。"燕青转到明珠前面,"真是好看!新娘子就是和常人不一样!"燕青顺手捡个点心扔进嘴里:"前堂可热闹了,长安城里有点名头的人都来了。皇后刚走,卫长公主就托人送了贺礼过来。小姐要不要看看?"

  "不用。"

  "还看见我们家侯爷了呢!我是说曹公子。自从平阳公主改嫁卫大将军后,我也没回过几次平阳府,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如今的气色可好着,胖了。"燕青又吞个点心自顾自的嘟囔,"可忙死我了,一天都没正经吃东西。都是那些羽林卫。小姐没事儿您可别乱跑,前院子里坐了些将士,说话可不好听,吃饭也没几个有样子的。您不能出去,免得惹麻烦上身……"

  "燕青。"明珠幽幽的叫一声她才住了嘴,"给我拿壶酒来吧。"

  "小姐是不喝酒的。今儿怎么了?高兴成这样了?"

  "嗯,这样的日子总要纪念。喝酒纪念。"

  "可不是嘛,小姐……可不对,今晚一过,明天醒了就得叫夫人了。得了,我去厨房给您端来。"燕青冲一大口茶顺好了气儿,又匆匆忙忙的跑掉了。

  月色溶溶,星点稀稀。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明珠在窗前坐下。

  斟满酒杯,杯里便映进了一颗满月。她冲着满月干杯,眼睛里尽是思念。

  一杯下肚,她耳红面赤,微微醉酒。

  隔了两千年,有多少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几代王朝兴衰,几方树木荣枯,生死轮回世世代代。明月,你高高在上冷眼看尽尘世欢乐悲哀。你一定见过以前的明珠,也一定见过那些她贪恋的亲人们。你代她告诉姑姑吧,告诉她不要伤心,不要惦记,她过得很好。

  今夜,明珠大婚礼上,卫子夫笑意盈盈的坐在首位,和蔼的讲话。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之间仿佛是明小�。有好几次,明珠都想哭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霍去病带着冷风和酒气进来。

  明珠一回头就被他抱住,她的颈窝里感觉到他湿乎乎的气息。

  "你喝酒了?"他问。

  "嗯。"

  他爽朗的笑:"这么高的兴致?来,我陪你喝一杯。"

  明珠拦住他伸出的手,把他拖到窗前。柔和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看什么?"

  "原来你这张脸,也可以变得很温柔。"她说,"让月亮看见你,她会告诉我姑姑,我的丈夫是什么样子的。"

  他依旧是笑,掩不住的笑意。手指轻轻勾勒她圆润的脸型:"明珠,你丈夫是谁?你是谁的人?"

  明珠拉下了脸,半羞半生气。

  "嗯?"他的呼吸贴在她的脸上,酥酥痒痒,热气腾腾的。

  "那你是谁的人?霍去病。"她一边躲一边推。

  "当然是你的。"他拉过她咬一口。她想了一下,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耳朵。不能总是你欺负我呀,霍去病,她边咬边想。

  咬住了,明珠也觉出了不对,她的耳垂上有他的吻滑过,脸颊,唇,颈,……他得寸进尺……

  明珠退缩,本能的抓紧了衣领。

  "怎么?"他问。

  "我要问你。"

  "你问。"

  "你以后会不会对我好?会不会……"

  "我会一直对你好,直到我死。明珠,每一次看你哭,我就恨不能把长安城撕碎了给你解恨;每一次你怀疑,我都恨不能自己是一个卷轴,一寸一寸的展示给你看我有多么在乎你,所么害怕你不见。只要你在,只要你是我的人,我才会平静。"他激动起来,脸涨得红红的。

  "你的。"

  "什么?"

  她把衣领松开,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是你的人,你的妻子。"

  他粗糙的掌心摩擦着,她抬头应上他的吻。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去病,我还想问……"

  "闭嘴。"

  她听后,身子僵了。

  他停了动作,抬起头来看看她恼怒的样子,只好退让:"好了,给你问。"

  她撇着嘴揪出颈里的玉坠:"一直没机会问你,这个怎么得来的?"

  "前段时间去淮南国,路经梁国。梁王刘襄送的。"

  "梁王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的?"

  霍去病把玩玉坠,说:"刘襄的祖父也就是梁孝王刘武……你知道他吗?"

  明珠点点头,她知道那是景帝同母的弟弟、窦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一代枭雄--梁孝王刘武。

  "说来也巧,梁孝王有一个宠妃也姓明。梁孝王生活奢靡宫中宝石珍玩无数,其中有一块玉石,传说是女娲石流落江河中,经过千年的流沙冲洗和月光洗练而成的奇玉。孝王把玉石雕琢成形送给了明妃,明妃把它当作至宝,一直贴身携带直到去世。我周游梁国时候,刘买赠予我许多珍玩,我看着都不喜欢,唯独这玉好看,觉得与你般配。"他举起坠子冲着月光,"你看,这一面刻了日月同天,即是'明'字,是梁孝王转为明妃刻的,孰不知道正好叫咱们捡了个便宜,你也正好姓明。"他笑得真如乞丐捡了金子似的,"更巧得是,这一面!平日里看没什么特别,可是放在月光底下,你看,是不是里面映出一颗珠子?就像嵌在坠子里似的。"

  玉坠在光照下透出一层蒙蒙的青白色泽,日月同天的花纹恍惚透亮。

  一个圆珠在里面闪闪躲躲,隐隐藏藏,似有似无。

  霍去病把坠子翻转一下,放进她手心里:"明、珠。"

  "我,非要带它不可吗?"

  "怎么?不喜欢?"

  "不是,只是我不习惯颈里带东西……"

  "那你从今日起开始习惯吧。"他不容她再挣扎,手绕道她颈后把玉给系上,眼睛里溢满了坚定,"你撒谎,我才不信你不习惯颈里带东西。以前舅母送你的珠链你不是带了许久吗?我送你的东西,不许你丢。"他的手由她的颈下滑,落至她的腰处,横空抱起她来往床榻走。

  那都多久的事了?她后悔当初太贪财,平阳就喜欢送她钗环首饰。刚去大将军府那会儿,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新鲜,这下好了……

  "别噘嘴。"他把她放在床上,"你听话,我还能不好好疼你?"

  他把她的衣裳一层层剥落。

  霍去病是习惯早起的人,而明珠是习惯晚起的人。他是忙人,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生活作息全是军人作风;她却是个闲人,每日里的事情多是家庭琐事,至多与女眷聊天,陪小孩玩耍。

  明珠睁眼醒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塌上读了好几卷竹简。

  他的样子是明珠从未见过的样子。鼻子还是坚挺的鼻子,嘴唇还是倔强的嘴唇,眉头也是惯性的皱着,只不过,他披了一头浓密的黑发。

  黑发顺着他的脸垂到胸前,是他这一身棱角分明中最柔顺的线条。

  他听见动静回头,伸手抹去她脸上的碎发:"醒了?"

  "嗯。"

  "看什么?"

  "看你的头发。"她坐起身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淡淡的沐浴后的胰子味入鼻,"刚洗过?"

  "嗯。"

  他抬头看看天色,把书简一和,"我去躺操练营,你接着睡?"

  "皇上不是给你假了吗?"

  "我不放心,去看一趟就回来。"他在她额上吻一下,叫了季妆进来侍候梳洗。

  明珠已经没有睡意,起身穿戴好了。看见季妆正在给霍去病梳头,她便过去坐在一旁看。

  霍去病不大看镜子,他并不关心自己的样子。季妆给他对镜梳头,他起初是闭目养神,后来明珠坐过来,他便不时的瞟一两眼她。待到梳完了,明珠叫季妆下去,伸手把霍去病的发髻拆了,自己拿起梳子细细的给他梳起来。

  明珠本是心灵手巧的人,男子的发髻又简单,不消一会儿,就把看过的发式梳了出来。"你可荣幸,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梳头呢。"她敲他头一下说。

  霍去病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镜子里的明珠,许久,他拿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样真好,明珠,从此你天天给我梳头好不好?"

  明珠心里叫不妙,自己怎么主动跳进了火坑?

  "你若是去打匈奴,我也要跟着去给你梳头不成?"

  "不成。当我回来的时候,你都得给我梳。"

  "你起得早,我起得晚,怎么能梳上。你不是要逼我天天和你一样早起吧?"

  他默不作声松了她的手,站起来拿了佩剑往门口走。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那也不必。算了,我府里哪一个老妈子梳的不比你强?但是,"他走回来蹲在她面前,"你以后不许给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梳头。只有我。"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如胶如漆。

  明珠先是呆愣住,之后慢慢投入,她回应他,陷入他的唇齿之间……正是忘我的时候,他却推开了她,坏笑着,满意的出门去了。

  明珠红了脸,抄起身边的垫子扔他。

  第 20 章

  卫少儿的话是对明珠说,眼睛却是对着霍去病看。

  霍去病低头与继父陈掌下棋,并不理会卫少儿的目光。明珠看看他,又看看棋,对卫少儿说:"母亲会下棋吗?"

  每当明珠叫一声母亲,卫少儿的笑就更灿烂一些。她整理一下特地换上的素青色衣裳,又看一眼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家中厅里的霍去病,一脸的满足。

  "会一点。"

  "与去病比怎样?"

  "我可不敢跟他下,家里能跟他下几回合的只有仲卿了。"卫少儿沾沾自喜的笑。

  正说着,陈掌又输了一局,拉着霍去病要说要反败为胜。霍去病却打着呵欠说什么也不玩了:"叔叔要是这么有兴致,我叫霍武进来陪您吧。"说着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卫少儿急忙问道。

  "太闷了,出去遛马。"他头也不回。

  卫少儿满脸的笑僵在嘴边。

  明珠一看气氛不对,瞟了一眼棋局大声说道:"母亲,去病这棋的破绽很多呀!"

  霍去病已经走到了回廊,听见明珠的话又折回到门口:"哪里有破绽?"

  "嗯……"明珠坐到原来霍去病坐的垫子上,对着棋局作沉思状。

  霍去病凑到她身边等她的答案,等了许久明珠,明珠才抬起头来说:"问题太大了,我给一一写出来吧。"

  他将信将疑叫人拿来锦帕笔墨,给明珠摆设好,便坐在了原来明珠的位子上--卫少儿的旁边。

  汉代的棋又叫博戏,是六子的棋,是现代象棋的雏形,明珠哪里会下。博戏不会,现代象棋可是她与姑父常玩的。她在锦帕上勾勒出现代象棋的的格局,陈设好开局时候的棋子位置。霍去病看得奇妙,明珠将画好的图摆在她面前徐徐讲来:"你看这副棋。棋盘是正方形的,棋盘的中间有一条"界河",把对垒的双方隔在两边。两边画有交叉线的地方共有90个交叉点,棋子就摆在这些交叉点上。这棋呢,共有32枚棋子,分为黑红两组,下棋的双方各用一组,每组各有一帅或将、两士、两相或象、两马、两车、两炮、五兵或卒。两人对局时,按照图上的位置将各自的棋子摆好,红方先走,然后轮流下棋子。各种棋子走法不同,如:马走日字,相走田字,车可以"横冲直撞",兵只可前行……最后以把对方将死为胜,不分胜负为和棋。这种玩法怎样?"

  霍去病听得讶异,捧了锦帕痴痴的想。卫少儿也蹭过来看,朝明珠问这问哪,霍去病一边给卫少儿解释,又一边问明珠自己不明白的地方。

  "这棋有意思,应该打一副来试试看。"陈掌说。

  "叫霍间庭打吧,他手上活出彩。"卫少儿说,说完又补充:"哎呀,我有自作主张了。间庭这么忙,去病你有许多事情要他做吧,他不会打着这些闲聊的玩意儿的。"

  霍去病抬头看了卫少儿一眼又低下了头:"让他打,打一幅送到这边来给你们也好。"

  卫少儿显然是忽然得了他一句好话来不及反应,傻愣在了那。

  霍去病想着想着,突然放下锦帕,对着明珠冒出一句话:"你不是说我的棋局破绽多吗?你说的破绽在哪里?"

  明珠环顾四周,冲着他噗嗤一笑:"我骗你的。只是想告诉你个新玩法。"

  他顺着明珠的视线,用余光注意到开心的卫少儿和陈掌,不再追究,专心研究起象棋来。

  整个下午,霍去病和明珠都呆在陈詹事的家中。可乐坏了卫少儿,直到傍晚送出明珠和霍去病为止,她的嘴角一直是弯的,都没有掉下来过。

  之后的日子,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来拜访明珠,她也要单独拜访一些她想拜访的人。

  先是就近的平阳公主。平阳对她越来越贴心,明珠与霍去病是两个不懂什么俗礼的人--她是生疏,他却是不屑。这就多亏了平阳公主给她指点,还把利索的燕青给了她,她才能在宫廷候府庞大的关系网络之间出入自如。

  明珠心里最想的是卫子夫。卫子夫的周全照顾就不言而喻的,只是碍于她自己的身份性格,她的关心都是贴近明珠真情实感的细节,而非讲究排场的利害手腕。

  况且,明珠总是觉得对不起她,她对自己太好,自己却无以为报。还有卫长的事情……她很久没有见到卫长。她怎么样了?

  "平阳侯常来看她。"卫子夫漫不经心的说。

  至于王夫人,那是卫子夫极力关照明珠要去拜访的人。

  丁竹带明珠来到王夫人的寝宫前,守宫的侍女进去通报。

  信步走过已经是满枝枯黄的杜鹃丛,明珠的心事又蓄满了怀。时间过的太快,转眼已经是深秋。她已经嫁做人妇,卫长呢?还有着宫里面,那个背影中透着风流无数的王夫人呢?

  一个穿着显得身份稍高的侍女走出来,边行礼边打量明珠:"霍夫人,丁竹姐姐好。我们娘娘说了,她不见夫人。"

  明珠和丁竹都一愣。

  "这是为什么?娘娘在里面是吗?哪有这样的……"丁竹气呼呼的。

  "娘娘是这样说的。她说,她这辈子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看见您,请您以后不要再来拜访。"

  明珠拉住丁竹,又问侍女:"她不愿见的是明珠,还是霍夫人?"

  侍女想了一会儿,回答她:"夫人还做小姐的时候娘娘就说过,如果您来,一定不见。今天您贵为霍夫人前来,娘娘也还是不见。夫人您冰雪聪明,应该知道她不愿见的是您这个人。"

  明珠听了,说不出是落寞还是疑惑。她是让她讨厌了,是故意想让她知道什么,还是怕她知道什么?

  心里刚安静的幸福了几天,现在又乱了。

  回到卫子夫的宫里,卫子夫正在抹琴。

  最近她的精神很好,脸上常常有笑,也时时抚琴。武帝那一夜的驻留给了她许多的快乐,霍去病的成家又给了她许多的安慰。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生命重点都牵系在别人身上--丈夫,外甥,弟弟,儿子……只要他们好,她就一切都好。

  明珠看着她眉里不再忧郁,自己心里也踏实,更替她快乐。她很想给她画张像,这样的表情应该留下来。

  正说着,卫长黑着脸进来。

  "近来怎么不传报?"卫子夫问道。

  她脸色苍白,随便披了一件红色蝉衣,"明姐姐可是好勤快,怎么时不时地总要望宫里跑跑?你这是要把皇后当自个的娘了?"

  "卫长!"卫子夫朝丁竹使眼色。

  卫长甩开丁竹的手,撇嘴哭起来:"还有你,你都忘了我才是你女儿了对不对?你居然赶我。母后你怎么能疼她呢,你知道刚才她还去王夫人那巴结了呢!"

  "那时我叫她去的!"

  "你?母后,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你不记得你是怎么说我的了?为什么你不让我常见王夫人,为什么会鼓励她去?你不疼我是不是?你不愿意看见我好是不是?"

  "满嘴胡话!你看你是什么样子!丁竹,她是不是喝酒了?"

  "什么样子?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明珠,你够狠,你抢了表哥,还来抢我的母后,连父皇都向着你!你做了什么手脚,连神君都帮你说话……你是用妖术,用妖术迷惑了他们!"

  "公主,你现在太激动了……"明珠上前扶她。

  她推攘明珠,哭着闹着,大厅里的侍女忙来忙去,乱成一团。

  卫子夫脸上的快乐不见了,眉头紧皱,嘴唇微微颤动。明珠看了心疼。

  卫长哭累了,倚着明珠瘫坐下来。明珠抱着她,用袖子擦拭她的泪水和汗水。卫长仰头看明珠,眼白早已经变成红色:"父皇都向着你,向着你。他答应过我的,答应了!都是因为你,还有你--我的母后!"她指着卫子夫,"母后和平阳舅母!你们都和起伙来对付我!你们都忘了我是卫长吗?父皇也忘记了我是他最疼爱的长公主吗?卫长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身边却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夫人!明珠,你说的平阳公主的幸福为什么没有在我身上出现?你骗我!"

  卫子夫拍案而起:"你又去找王夫人了!!不是说你要静养吗?怎么又跑出去!你这样一个孩子,叫人永不能省心!"

  卫长闭上眼睛,哼哼唧唧的哭泣,嘴里喃喃的:"表哥……"

  "我不曾骗你,我说过,你不会嫁给霍去病。"

  明珠低头与她对视,卫长睁开的眼睛哭的猩红。

  "我不求他又多爱我,只要他肯娶我,只要他要我……"

  "公主,并不是那么深爱去病吧。"明珠温柔的替她整理衣裳,"真正的爱,是可以为了自己的爱人做任何事情,只要他好!"

  "我可以啊,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不做长公主,不要荣华富贵,不要所有的一切!"

  "最深的爱,应该是为了爱人的幸福什么都愿意付出,什么都愿意。只要他快乐,你才能快乐。你是愿意看到去病从此以后郁郁寡欢的守在你的身边,还是快快乐乐的选择自己想要的妻子?如果你爱他,就要让他快乐,为了他好,割舍下自己。你要证明你爱他,你原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请公主忘记他吧。为了他。你忘记他,他才快乐。"

  卫长猛地推开明珠,嚎啕大叫:"我不!我不!"卫子夫上前拉她,她一步步的往后退:"说来说去,明珠,你还是要我忘了他!我输了,是吗?我输了!我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公主……"明珠伸手拉卫长,卫长一边甩脱明珠,一边避开卫子夫。

  "已经没有人爱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了回忆!明珠你还叫我忘记……性命算什么,地位算什么?你以为我们的赌注中,你下的比我大是不是?不是!我可以没有一切,可是我不能连对他记忆也没有……我不能忘记……"

  她的哭喊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昏厥在地。

  宫女们慌成一团,叫太医的叫太医,掐人中的掐人中,泼水的泼水。

  ……

  明珠站在大厅中央,静静的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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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哪位好心的看官可以给本文写篇长评?

  因为好像有长评的话,写起来就有力量;有长评的话,看得人和留言的人就多,写起来就有成就感。

  第 21 章

  回到西楼,霍去病已经在那里了。

  她问:"今天这么早回来?"

  "我还想问你呢,这么早回来?每次去姨母那里不都是待到天见黑才回来。"

  明珠看看天色:"也已经傍晚了……你怎么了?"

  "象棋打好了,今日送了一副去母亲那里。"

  "噢。"她静静的去洗手。

  "叫你的丫环进来侍候?"

  "不用。"

  他从后面拥住她的腰:"怎么了?"

  "没什么。这点小事哪用的着麻烦燕青。"

  他扳过她的脸:"你有心事?"

  "没有。"她挣开他,"只是觉得你最近变得懂人情世故了。你能给詹事夫人送象棋过去,我替她觉得高兴。"

  "骗人!"

  "真的!"

  "今天在宫里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了?"

  "……没有。"

  他把手伸进水盆里与她的相握:"告诉我!"

  "不关你的事!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放开她,走到门口:"来人!侍候夫人洗漱!"

  "你做什么?"

  "你不顺我的心,也休想让我顺你的心。你不喜欢被人侍候,我却更不喜欢被你当局外人!"

  明珠掀翻水盆:"我不开心啊,我难过!你还这样对我!"

  霍去病呆愣在原地。

  霍武探头近来:"夫人,您要……啊!"

  门"咣"的一声被霍去病踢合,霍武被生生的挡出门去。

  他向明珠走过来,明珠心里难受,心想:他今日要生气也随他去了,她已经懒得讨饶。

  他却饶有兴趣的打量她:"是我把你宠坏了?你开始敢向我发脾气了。"

  他不但没发火还带上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这叫明珠措手不及。

  "告诉我怎么了。我只是关心你,明珠。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的口气一转,话语轻柔的如一片薄纱覆盖。

  她有点慌神,没了半分主见。还没等想什么,自己的嘴就已经不听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今天看见卫长的事情都已经出口了。

  霍去病听完,点点头,又回到书案前头去了。

  明珠捡起水盆等他说话,等了许久都没听他吭声,仿佛压根没听过她说话。明珠蹭到他跟前,看见他手里捧的是一卷地图。他眉头紧皱,眼睛望着地图出神,思路显然已经跑进地图里了。

  卫长的事情本来是应该自己先想清楚了在告诉他的,可是现在已经说给他听了,他总也应该有一点表示。明珠看看他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断他,也只好作罢。

  天色渐黑,明珠来到院子找燕青。明珠喜欢画画什么的,用锦帕总是不得心应手,所以前些日子就叫燕青给收集些纸张。现在这个时候纸张并不流行,并且大都做工粗糙,不能使用。想找一些质量上好的纸是很费时费力的一件事情。好在她现在有点身份地位了,可以"无理取闹"。

  燕青在后院收拾衣服。马上就要入冬,府里上下十几口人的棉衣裳都得拿出来见见太阳,准备过冬。以前的时候府里没有女主人,下人们虽然对霍去病又敬又怕不敢做半分错事,但是也没有做过半分麻利的事。霍去病关注的也不过是养训马匹,挑剔吃食。但是在琐碎的家务事上面确实不如平阳府里周到。燕青经常会为能霍去病的衣裳上看见刮丝和线头而感到不满。

  "以前可是错怪大家了,以为候爷身上上面有刮丝是下人不对,今天一翻箱子底才知道。这冠军候的衣裳有刮痕算什么,孰不知道有破洞和撤脱线的都算好的!夫人您看看,这么好的绸缎衣裳,这么漂亮的纹绣衣裳后也怎么就一点都不好好爱惜呢。从中间撕裂的口子有一尺长!"燕青气得跺脚。

  "去病又不介意这种事情,你给他穿脱线的衣裳他有不会说什么。"

  "他若是穿粗布也就算了,偏偏穿了这么好料子的衣裳去骑马打猎,这不是作孽嘛!有钱没出花。"

  "不是的,有一回我看见他洗马的时候还穿了粗布衣裳呢。"

  燕青不满的嘟着嘴,叫使一些丫头收拾衣裳。

  明珠踹了她一脚:"还嘟嘴,小心我把你这些话当面告诉了他。"

  燕青一听,腿立马软了一下:"可别可别,好夫人,好小姐,您行好吧。可别让后也把我废了呀。"

  明珠哼一声,问到正题:"我要的纸呢?"

  燕青的表情在瞬间僵住,扭扭捏捏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忘了……"

  明珠火冒三丈,燕青扑通跪下:"错了错了,我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真是丢人,真是对不住夫人!夫人罚我好了!"

  明珠大吃一惊,急忙扶她,她却死活不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姐妹之间没有这么严重的事!"

  "不一样,平日里归平日里,主仆之间的规矩燕青怎么能不知道。况且小姐现在贵为冠军候的夫人……"

  两人拉扯之间,一个从前院过来,他发须浓密,生的粗俗,手里提了个竹筐,却锦衣华缎的一身公子哥打扮。明珠多看了他俩眼。不仅是因为他的打扮与长相极为不符,更因为他见了明珠不行礼不问好,奴仆们见了他也没有打招呼的礼节。他在一群人中间走过,目不斜视。

  "那是谁?"明珠问。

  "是霍间庭。"霍武气喘吁吁的说,说罢对明珠行个礼就跟在霍间庭身后走进了一所屋子。

  霍间庭?很熟的一个名字。

  好不容易用两盒粟米点心安抚好了燕青,出来她屋子的时候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了。

  明珠边往西楼走遍琢磨自己是不是太傻了,被燕青这丫头给糊弄了?这本来是她的错,怎么到头来自己还得赔不是,另外添了两盒上好的宫制糕点。明珠吐口气,是不是自己变得越来越胆小怕事,生怕一举一动伤害到别人?她伤害过卫皇后,伤害过卫长公主……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是存心还是被迫,总之结果是已经造成了伤害。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她还伤害了王夫人。一阵冷风吹来,明珠打个哆嗦。

  推开西楼的门,只见霍去病静静在床榻上躺着。

  外面是初冬的天气,只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她就已经冻得不行。只是还未到寒冷天,屋子里也没生炉子。

  明珠冷得难受,匆匆梳洗过,便迫不及待的钻进被窝里,一个劲的瑟瑟发抖。看了看身边的霍去病,她悄悄地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胸膛上面取暖。只觉得他人一动,就翻身压过来,把她搂进了怀里。

  "我还以为你睡了。"

  "没有,在等你。"他体贴的攥住她的冰冷手脚,替她取暖。 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蒸笼一般,不一会儿,明珠就被他的体温暖的舒舒服服的。她躺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而卫长却只能守着空荡荡的纱帐,闭眼回忆少年时代与他玩耍的时光吧。明珠在心里拿自己的幸福与卫长的孤冷做对比,心里一阵抽搐,她活的不够心安理得。

  "去病,我是一个好女人吗?"

  等了一会儿,他说:"不是。你是一个坏女人。"

  明珠翻身爬起来盯着他:"你也觉得我坏?"

  他也翻身起来,严肃地回答:"是,你对我,太坏了。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对我最坏的女人。"

  明珠傻掉,"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对我最坏的男人才对!"

  "不一样,明珠。我本来就是一个坏人,见过我的人都怕我。我对身边的人都不够好,却独独对你好。你呢?你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无微不至,唯独不对我好。"

  "你还是说,我是一个坏人。"她讪讪的躺回去。

  "我是说,如果你能对我好一点,你就是个好人。你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为什么,每次对话他们关心的重点都是合不到一起去呢。明珠气馁的被过身去喝上了眼。她想他会过来重新搂住自己。

  每当睡觉时候他总是要搂住她。既是在睡梦里,她翻身出了他的怀抱,不消一会儿他的手就会寻觅过来,重新搂回去。明珠第一次发现他的这个习惯的时候,幸福的不知所措。

  然而,这次等了很久她背后都没有动静。清醒地霍去病,总是比睡梦中的不近人情。明珠失望的叹口气。

  他的声音响起,温和,遥远:"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目睹房事。竟然就是自己的母亲。看见我们家开门的奴仆趴在我母亲的身上,吃她的胸部。那一刻我觉得恶心。那是我幼年含过的东西,如今却要一个奴仆舔食。母亲还这般微笑呻吟……再长大,我开始明白私生子的意思,开始知道父亲的意思。我对母亲的恨变得难以压制。"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并不能掩盖他记忆里的尴尬与愤恨。明珠嘴巴微开,一动不敢动。

  "自小我对房事是很厌恶的,也厌恶女人。是自己长大后知道了更多的事,就不再唾弃房事,后来我还那么想要你……所以,我知道恨她是有一些是过分的,但是对于她的风流和不检点我却永远不能原谅。直到今天,也不能。

  你以为卫长是深爱我的吗?你对她怀有畏罪感?别说我从来没有对她无情,既是有情也已经变成了厌恶。我亲眼看见有一次卫长与娈童瞎混,那时她十三岁。这件事情,我知道,皇后也知道,皇后身边有个宫女也知道。不知道的,可能只有卫长自己。明珠,不要轻易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扣,不要轻易就比别人理亏。谁都不知道,事情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

  这是他心底最私密的事情?他仅仅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

  她的惊讶暴露无疑,霍去病笑:"这只是事实的一部分而已,还有一部分,是谁都不知道的。宫廷朝政里,能看见的永远只是小部分,这小部分还不见得是真的。"他叹气:"还是打仗好,只有输赢。"

  瞬间接受了这么多的信息,她还来不及理清,霍去病已经打起了呵欠,他翻身搂住她:"不要再想了,想不清楚就不如不想。"

  "去病。"

  "嗯?"

  "你是一个好人。"

  他噗嗤一笑:"不,做坏人比较自在。自此以后你也作坏人好不好,只对我好。"

  "考虑一下。"

  ……

  第 22 章

  燕青进来侍候梳洗的时候明珠已经被吵醒了,霍去病出门早,只剩她一个人在穿衣。

  "外面是谁在吵?"她费力的系腰带。

  "是霍间庭。"

  "霍间庭?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哎呀,夫人,您怎么又自己穿衣裳。你是存心不叫我安生是不是?"燕青过来抢着干。

  "哪有你这样的丫头,总是要管着我。"

  "我可不敢!但是这是规矩。要是让人知道堂堂冠军候的夫人早晨起来是自己更衣的,您不怕笑话,我可怕人家说我不周到。"她接过明珠手上的腰带,三两下系整齐了,又麻利的侍候明珠洗漱,梳头。

  明珠坐在铜镜前摆弄珠钗,门外的哭喊声无休无止。

  "霍间庭怎么了?"

  "回夫人,陵翁主死了。"

  明珠手一哆嗦:"陵翁主?淮南王被皇上处死了?"

  "是,今天一早天还没亮侯爷就去宫里了。侯爷刚刚托人带回来的信,说昨晚上陵翁主在牢里服毒自尽了。霍间庭听了后就变成这样了。"

  淮南王蓄意谋反,安排长女刘陵常年住在长安,收集朝政信息和联络公卿大臣。元狩元年十月,武帝从淮南王宫搜出玉玺龙袍。诛淮南王室九族,刘陵自然也没有活路。今年春天,霍去病就曾经奉旨秘密南下,想必是去搜罗证据。武帝的怀疑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这霍间庭和陵翁主是什么关系?"

  "我哪知道,不过听说霍间庭也是淮南人。"

  最后一缕黑发从耳后挽上,结实漂亮的发式便梳成了。

  明珠却无心打量,匆匆出了西楼来到院子里。

  霍间庭趴在地上,满脸泥土。下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藏在墙角观看,深怕霍间庭一个发疯伤了自己。

  看见明珠出来,大家纷纷上前行礼。

  一个老妈子指着打滚的霍间庭说:"听说平日里他都不理人的,独来独往,几天不说一句话。谁知道今日发起狂来了。正巧侯爷又不在,没人敢拦。"

  "霍武呢?"

  "霍武自然是跟着侯爷。"

  "燕青,赶快叫人把大门关上,来客就说侯爷上朝未归说我又得了风寒,所以今日不便见客。"

  "诺。"燕青急忙喊人。

  霍间庭却滚到燕青身边拉着燕青喊"翁主!"

  燕青吓了一跳,扯着袖子往明珠身后躲。

  "翁主,承蒙翁主不弃,翁主带间庭一起去了吧!翁主……你不要走。"

  霍间庭满脸的泪水和着泥巴,头面肮脏狰狞,连滚带爬的朝明珠和燕青这边来。

  "霍先生冷静,冷静。"

  他一个五尺高的粗壮汉子,明珠哪能招架的住,只好一个劲的护住燕青往后退。总会退到无路可退的,几个小厮眼见主人要受到伤害,纷纷抄了家伙,准备从霍间庭的后面袭击他。

  明珠一瞥眼看见左边的库房,换季的时候仆人们要晾晒的衣物太多,就会分批搁在那里面。恰巧眼下正是换季,里面盛满的干燥的来不及装箱的秋冬衣裳。分批分摞,高低不一的摆放在专门盛衣物的架子上。明珠昨天进去过,转了半天才熟悉,就跟一个陌生的大图书馆似的。

  明珠悄悄跟燕青说几句话,燕青就撒腿往库房跑,霍间庭紧紧追去。明珠朝身边的老妈子使个眼色,老太太看了明珠半晌没明白过来。这时候季妆却麻利的跑到库房门口把锁找出来。不消一会儿,燕青叫着跑出来,季妆反手把锁一闩。霍间庭被结结实实的缩进了库房。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霍间庭把门锤的震天响,明珠后怕,又派人去加了把锁才放心。

  "待会儿,不会出什么事吧?"老太太问道。

  "应该没什么事,里头都是些棉衣上,他伤不了自己。"明珠说。

  "夫人,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会不会发起疯来扯坏了里面的衣裳。昨天放进去的可都是侯爷的……"

  明珠的腿差点没软化了。对阿,她只想到能把霍间庭关起来,又不伤害到他。可她怎么忘了屋子里的衣裳全是霍去病的。霍间庭要是疯疯癫癫的撕坏几件,那个鼎鼎大名的冠军侯非得废了他不可。

  午时之前霍去病准时回来,刚下马就问霍间庭怎样。

  "在库房呢。"明珠低头替下人回答。

  "怎么?"

  明珠把上午的事情跟他粗略的说了一下,他点点头。

  "看他清醒了没有,清醒了就带来见我。"

  "诺。"霍武牵着马退回去。

  霍去病朝书房那边去,明珠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进去。

  "你有事吗?"

  明珠看他的样子很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松了口气。

  "嗯,我想问霍间庭和刘陵是什么关系。这个霍间庭到底是什么人?"

  霍去病眨巴眨巴眼:"你好奇心还很重啊?"

  "你不想说就算了。只是问问罢了。"

  "霍间庭是刘陵的情人,也是她的药师。"

  "情人?刘陵怎么会看上他,他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

  "我该说你是个势利眼好呢还是说你有眼光好呢。"他笑,"霍间庭不是达官贵人,可他是个能人。有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手艺。制药,篆刻,绘画,还有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上次你画的棋戏,就是他做的。"霍去病摘下配剑,明珠殷勤的接过来替他挂好。回头看见霍去病狐疑的眼光,吐吐舌头又伸手去解他的梁冠。

  霍去病虽疑惑但还是任她解去了。

  "你说的没错,刘陵怎么会看上他。最开始刘陵的目标可能是我舅舅。有一日我与霍间庭出去和酒。他这个人没有礼数,对我也不当是主人。就被刘陵误认为是我舅舅,下了圈子叫霍间庭跳了进去。当日晚上霍间庭就进了刘陵的宅子。"

  "下了圈子?你看不出来?也没拦他?"

  "何止是我知道是圈子,他也知道是圈子。只不过,那日是刘陵第一次见他,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刘陵。早在多年前,霍间庭还在淮南时候他就见过刘陵了。他来长安,就是因为刘陵来到了长安。"

  明珠恍然大悟:"霍间庭是早就暗恋她了。所以与她一夜风流自然是做梦都想的事情。"

  "后来刘陵知道认错了人,可是却知道了霍间庭干得一手好活计。两人一直未断关系,刘陵应该从霍间庭这里搜去了不少好东西。"

  "霍间庭不是你的人?你都不管的吗?"

  "不管。男女之事,你请我愿,怎是旁人能明白和涉足的?对了,"他话锋一转,"明珠,这两天你可是从我这里打听取了不少事情啊。"

  明珠瞥一撇嘴,笑着跑到门口:"八卦这种事情可是你请我愿的,我又没强求你。"

  说完,霍间庭进来了。他的衣裳虽然还沾着污渍,但是鼻眼之间已经清洗干净了。

  "来的正好。据说你撕坏了我好几件皮衣怎么赔?"

  霍间庭扑通跪下,一言不发。

  明珠知趣的退出门外。

  "等一下。明珠。"霍去病说道,"霍间庭,你看好了,这是大汉朝冠军侯霍去病的夫人,今日的事情我只当你是不知而无罪。以后你若是再对她有半分无理就休怪我无情。"

  霍间庭面无表情的朝明珠磕了个头。

  明珠匆匆还礼告退。他的脸色叫她觉得可怕。

  第二日,霍间庭为了表示歉意带着明珠来到了他的屋子。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说以里面的东西向夫人谢罪。明珠看见箱子里的东西当场呆住--那是满满的卷了一箱子的白纸!且是上好的宣纸!

  "霍先生怎会有这许多白纸?"

  "哼,什么东西不能有呢!不怕告诉夫人,这世上的东西只有你想不到,绝不会有我霍间庭做不到的。"

  明珠将信将疑,若是说是宁乘那样的道骨仙风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她还是相信的,但是看他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

  "夫人可不要以貌取人!"霍间庭不高兴的闷哼一声。

  明珠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若不是看在霍去病的面子上,能自己这么正眼说话就不错了。她没奢望他会尊重她。

  "不敢。"明珠没好气地说。

  "若不是知道那幅棋戏是夫人所造,即使是有侯爷的教训我也不会把这么好的纸张送给你的。想必夫人不是一般的俗恶之人,我才愿意满足夫人所需。却没想到夫人也--以貌取人。"

  "明珠惭愧!"不知为何明珠很怕面对这个霍间庭,是因为他的长相和脾气太怪太难以把握?

  看见了白纸明珠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她耽误太久了!

  霍间庭看见明珠脸上的变化,他露出了鄙夷的笑。

  明珠被他笑得一阵心慌,甩袖出门。

  明珠想起来,她还欠着李敢一幅画。

  那是夏天的时候,她还未成亲,她答应李敢在她成亲之前给李广将军画一幅画像。现在一转眼已经是冬天了,她也已经嫁给了霍去病。贵为霍去病的夫人,她还能履行她那个承诺吗?

  冥冥之中,她又欠他一次……

  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屋里升起了暖炉。

  明珠答应李敢的事情她没有做到,答应皇帝的事情不能不作。

  还有一个月就是新年,新年之后便是上元灯节。

  她要准备扎几个孔明灯给武帝和王夫人。武帝只当那是神仙灯,一定会觉得新奇喜欢。至于王夫人,她连明珠的面都不想见,不知道她会不会收这个礼物。

  明珠怀疑,上元灯节那个晚上她燃放孔明灯的时候,武帝和王夫人就在某处看着她们--明珠和霍去病,还有卫子夫……

  手上的图纸画得差不多后,明珠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既然离着上元灯节还有一个半月,她岂不是有充足的时间做个新花样给卫子夫送去?

  走马灯。

  冬至节那天卫子夫在宫中大宴亲贵,霍去病军务在身,前来见礼后就匆匆走了,只有卫子夫一直陪着她闲话。卫子夫的大姐卫君孺和丈夫公孙敖是第一次见明珠,自然是卫子夫引见。卫君孺的长相清清淡淡,算是卫家少有的平庸长相,公孙敖言行之间带了一股书生气,与卫君孺在一起就像是青菜豆腐一般寡淡。

  席上人声鼎沸,明珠坐在卫子夫的身边侍候,看着满堂的卫家的直系或旁系裙带亲戚,她突然涌起一阵的失落。无意中竟然矢口叫了卫子夫一声姑姑。宴会上嘈杂,只有卫子夫听见,她伸手揽过明珠,细语安慰。她的手,恰似雕了细纹的白玉,一如明小�。

  明珠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图案画出来--年轻的女子躺在年长女子的怀中,母女情深。

  看一会儿图,明珠又叹了一口气,把图画收起来。她想起了卫长,她抢了卫长的爱人,难道还有抢她的母亲?不。

  霍去病日趋忙碌,每天天还没亮便去练兵。傍晚才回来,回来还带着一众将士钻进书房彻夜谈兵。明珠晚上看见他们来,早晨起床时候人就都已经不在了。

  床榻上她身侧的位置,有时候是睡过的,有时候是冰冷未动的。

  转眼元旦节过去,霍去病早已经忙的不知道节假是什么。

  明珠天天盼他能歇息,哪怕一个时辰,可是一天里她却见不到他几面。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

  初四这天晚上,明珠精心梳妆。希望他还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

  太阳一点点下去,天空变得漆黑。烛火摇曳,一片寂静。霍去病还没有回来。如果他不回来怎么办?

  第二天明珠醒来天已经大亮,身侧的位置整齐冰冷。

  霍去病,你忙的连生日也一并忘记了吗?

  叹息过后,突地看见书案流了一桌子然过的蜡油。他回来了?

  霍间庭对明珠不冷不热的脸色依然掩不住对明珠的惊讶。当明珠把孔明灯和走马灯的图纸交给他的时候,他的额头上竟微微的渗出了汗水。

  上元灯节当天的早上,明珠把做好的灯送进宫里,分别给了武帝和王夫人两个孔明灯,给卫子夫的除了孔明灯,还有她亲手做的走马灯。她不是有意要把人情分个三六九等,她只是内心想对谁好,就对谁好一点。

  至于走马灯上的图案,明珠把它换成了翩翩起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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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风于沂:

  以前我也很想上历史系的,觉得中国的古人实在是伟大。

  中国伟大,是因为以前的中国人伟大,而近现代的中国人做了太多对不起祖先的事情。

  学历史会更痛苦,所以不学了。

  不知道就是幸福。

  ps:文字方面大概写了预计的一半多,上部已经写了一半,再写十几章上部结束。下部一共只有十来章。

  总的故事量是上部占三分之二,下部占三分之一。现在总故事的发展进行了预计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上部的一半。接下来我会开始写战场部分的感情和战事发展,然后是元狩四年的大战结束后的一个两人爱情的小的结局。上部就结束。

  第 23 章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讨�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元狩二年春天,霍去病被封为骠骑将军,帅一万骑兵北上出陇西。

  万物始苏的季节,清晨黄绿色的田野上面布满霜水。明珠提着深衣的裙角喘粗气,广袖里面灌满了风,一如初见时候他在蹴鞠场上奔跑的样子。现下奔跑的却是她。

  长安郊外空无一人,只有军队行驶过的痕迹空留在长道上。

  霍去病,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连出征都不告诉我一声?明珠泄气的蹲在泥土上哭泣。

  霍间庭策马过来:"夫人……回去吧。"

  "为什么,他连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我是他的妻子啊,他连出征都不让我来送吗?!"

  "将军……有自己的想法。"

  清晨到晌午。

  明珠愣出了神,最后霍间庭的肚子咕咕响起来,她才起身上马。

  霍间庭在前牵着马,欲言又止,抬眼看明珠,她的心思早就跟着霍去病去了陇西,根本没有注意他。

  "夫人知道陵翁主是怎么死的吗?"

  "服毒自尽。"

  "是,您可知道那毒药是我亲手所制?她自小身娇体贵,绝不愿意受酷吏张汤一般卑贱之人的折磨。她不必求我,我也知道她最好的归宿是什么。于是我亲自上山采药,亲手一根一根捣碎、研磨、提纯--生怕药效拖沓不能一次致死。我不忍心让她疼。我爱她爱了十年,无怨无悔。她死的那一天,我比平时更爱她。她死后,我痛不欲生,但是痛到深处竟是幸福--至少她是死于我手,而不是那些把她当成玩物的张次公或者田玢等人。她的灵魂会在我的手上永生。因为爱她我才愿意她死,爱之深,毒之纯。夫人,有时候爱一个人不一定是甜言蜜语和长相厮守。"

  明珠骑在马上,任由霍间庭牵着。

  爱一个人不一定是甜言蜜语和长相厮守?是吗,霍去病?

  只不过,他们的长相厮守本就是一个妄想,他们只剩下五年了……

  入春以来,明珠一直忙着打理院子。

  毕竟这府第已经有女主人了,明珠不愿意看着它还如常年一样的荒芜。从平阳府,大将军府等各处讨来花种、枝丫,霍去病不在,明珠又不爱使唤人,仆人们也就闲了下来。于是,春天天气刚刚暖和,闲得骨头都生锈的人们全都跑来帮着栽种花草。

  前院是霍去病的门面,是客人们来往的主要场所,将士们会骑马前来,贵族们会驾车前来,所以前院不能太花哨,不能阻了马匹车辆行驶。明珠只叫人在边角和墙根栽了几棵香樟树。待到夏天一来,香樟树清雅苦醇的味道便会溢满整个院子。

  至于后院,那就自由多了。这里大都是府里的主仆生活的地方,即使来客,也大都是女眷。所以明珠可以自由装置,尤其是西楼附近。明珠很想在院墙附近种植上满满一圈的蔷薇科植物,比如玫瑰。这些事情,还是多亏了霍间庭。

  玫瑰,蔷薇,月季……各种图样并且标记了每种花的颜色和香味,连芽孢状况都有提到。真从来不知道霍间庭这个杂货铺一样的屋子里还有什么不能有的东西。

  "夫人放心,最多半个月,我便会把您要的花种送上。"

  明珠感激的道谢。霍间庭对明珠不知是怜悯还是认为彼此是惺惺相惜的,总之他对明珠不再有那么多的狠脸色。路遥知马力,日就见人心,她明珠是什么样的人,他终究会知道。她不仅宽心,哪知道--

  "夫人这样一个奇巧玲珑的人,怎么会这样的痴呢?"他突然地说。

  "先生是什么意思?"

  "霍某欣赏夫人的所有,单单厌恶夫人身上一点。"

  明珠冷笑:"人无完人,我不奢望得到先生的欣赏。"

  "霍将军的女人,最最不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偏偏夫人有心要做。"

  "明人不说暗话,先生为何说话总是如此隐讳?"明珠轻蹙,忍住怒气。

  "……夫人好走。"

  他下逐客令?明珠即生气又尴尬,草草的俯身行告辞礼。

  人生,总有一些事情是明珠想不通的。比如来到这个时空的契机到底是什么?比如霍间庭对明珠的意见究竟源于何事,究竟是何事?而明珠对于她不明白的事情所采取的解决方式便是不予追究。在究其因为而不得其所以的时候,人类西魂编造各种谎言虚构各种实事来解释,满足,仰或搪塞自己。并且忘记最初要尊重的客观。明珠是个痴人,她向来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事情,在乎那些自己爱的,和爱自己人。

  霍间庭?她现在还不知道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最后明珠如愿的在后院的墙围处和西楼后面的空地里种满了玫瑰。霍间庭说话算话,带给明珠的不仅是许多玫瑰花种还有更好的修饰园子的建议--池塘里种上荷花,其余地方还是栽种一些翠绿的海棠树和龙须草,让府里的大部分基调以苍绿为主,点缀一点小花就好。这毕竟是她和霍去病一起生活的地方,欢女人气太重。

  也许,霍间庭对她而言,是一个多啦A梦。

  至少现在是。

  这日明珠去大将军府和平阳公主说话。平阳公主自从见了明珠给卫伉和卫少儿造的像之后,就一直惦记着叫明珠给她画张画。明珠也不能总是推辞,何况平阳公主对她日益周到,从言行交际到生活琐事都事事护着她,她现下总是要做点事情来回报。

  "明珠,你看我是这样坐吧。"平阳公主在塌上端坐好了。

  "公主生来就是富贵之相,怎么着都好看!"燕青抢说道。

  平阳公主一抿嘴:"这小丫头嘴是甜着呢,就是没大没小的。"

  "吆,公主这话说得,这长得好看还不行夸了呢。那以后小的就别说话了。夸了就是没大小,这不夸的话,不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嘛。"

  "哈哈,燕青的嘴可越来越了不得喽。"

  "嗨,这不还是跟谁随谁吗,跟在我家小姐后头,说话可不能扯她的后腿啊。"

  "这可不敢当啊,你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呐。"明珠敲燕青的头,"去,磨墨!"

  燕青笑着那钵盂出去盛水。

  明珠打量平阳公主开始在纸上打草,宽额、长眉、杏仁眼,浑身上下都得用饱满二字来形容。

  屋子里少了燕青一时间静了下来,明珠作画时抬头打量平阳公主不禁显得有几分尴尬。这头平阳却是大大方方的盯住了明珠看。

  "我倒是少有这么细致的打量你,你倒是生得秀气呢。"

  "公主净跟着燕青胡闹起来了不是。"

  "谁跟那丫头瞎搅和呢。你这般的性情也怪不得去病喜欢你。"平阳笑看害羞的明珠:"去病从小就任性,这也怪圣上给宠出来的毛病,连卫青都不敢太训斥他。生怕这头训完了他,那头自己就得遭皇上一顿训斥啦。呵呵。"平阳说着自己先笑出来。

  "就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小太保,竟是被你给降伏了。"

  明珠只笑不语,卫子夫平时也这样说,可是现在明珠的心里像是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总也不宽心。

  "不过去病这孩子也确实讨人宠,是个真性情的人不像他舅舅半天都憋不出个字儿来。人也聪明,怪不得陛下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儿子都亲。"

  "公主说的,这朝廷上下谁不服气大将军的气度为人,倒是去病,说什么就是什么,向来独断,他那样的狂妄性子怕是处处结仇。"

  平阳顿了顿,眼神放出很远:"只要你把握住了皇上,得罪了天下人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卫青就是不懂这点,处处唯唯诺诺的,哪有个大将军的威风。"

  明珠对平阳公主比划一下额头,示意她不要动气。"明珠反而敬仰大将军的处事呢,那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凡是有度,尊让有礼,势必是后世敬仰的名垂青史的英雄典范。"

  平阳摇摇头,笑颜逐开。

  "哟啊,说英雄呢,那不是说卫将军就定是霍将军,还是俩人一起说呢"燕青进来插嘴道。

  平阳白了燕青一眼。

  燕青把水钵往桌子上一搁,怔怔愣了一会儿神,"不知道咱们平阳侯打仗怎么样,这第一次出征又没经验,可别伤着了。"

  明珠停了笔:"曹?平阳侯也去了?"

  平阳停了笑,换一幅认真的样子,"看来,平阳府上要添一个好媳妇了。"

  如果平阳的儿子曹襄立了战功,那么迎娶卫长公主的事情就会定下来?

  一阵静场,个人怀个人的心事。

  卫高慌慌张张的闯进来,趴在地上直磕头:"公主,夫人!将军从宫里带信回来了!"

  "怎么说?"

  "霍少爷,不,咱骠骑将军打了大胜仗,跑了好几个国家,一直跑过了焉支山千里有余,砍了首级八千余,其中还包括这王那王的,据说还抢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捷报先到,大军正在回师,不几日将军就到长安!"

  "行啊,这小子!这才几天啊就把胜仗打的这么漂亮!"平阳站起来,"叫我算算,按功行赏……怎么也得赏个千户啦!"

  "两千户。"明珠说。

  平阳惊讶的回头看她,明珠才知道自己矢口,"我也是瞎算的。"她低头说。

  卫青推门进来,灰白须发,棕色朝服。

  明珠行礼,卫青点点头。

  "新婚不久,去病就出征。可是为难你了?"他问。

  明珠摇摇头,眼泪直打转。

  卫青捻捻胡子:"等他回来好好聚聚吧。"

  府里的花种发芽了。

  嫩绿的丫,白色的茎,小小的一粒粒排列在棕黑色的泥土中。日近傍晚,明珠只管蹲在地上痴痴的看,痴痴的等,她似乎听见这些小芽咕噜咕噜吸水的声音,看见泥土缝隙中潮湿的水渍被它们喝的干净。她恨不得这些枝丫能在一天之内长高,然后开花。

  "夫人!夫人!"燕青大喊着跑过来。

  "站住!"明珠喝道,"不许再往前!"她站起身,踮着脚尖走出花圃。

  "哎!夫人,将军回来了!在西楼等你呢!"

  "我知道了。"明珠弹掉身上的泥土,"天塌下来了,你也不能踩了我的花苗。"

  "夫人您怎么不激动呢?"燕青帮着给她整理衣裳。

  还未到西楼,明珠就远远的看见他的身影--高大,挺拔,一如从前。

  他来回踱步的身影定住,他看见了她。

  明珠徐徐的走上前,记忆里面他和现在看见的他,一样,又不一样。他的五官比她脑子里的更棱角分明,眼睛更黑。还有他浑厚的呼吸声,她好怀念。

  一切近在咫尺。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淡淡的说,回头就进了屋里。

  霍去病期待的眼神瞬间变得暗哑,他匆匆的跟进来,努力平息他急促的喘息。

  明珠擦拭了双手,在几案前坐下,从陶罐里掏出她要种植的第二批花种开始察看。

  霍去病蹭过来,坐下,唤她。她不在意的应一声。

  他的手伸过来盖在她的手面上,他的大手粗糙手背干裂的缝隙里藏着些细细的干土,手心里的茧子挠的她痒痒:"你做什么去了?"

  "在院子里种了些花。"明珠把手抽出来。

  "什么花?"

  "玫瑰。"

  "玫瑰?"他拉过她的手,搂进怀里。

  "是月季花的一种……我还想种些蔷薇,可以吗?"

  "你想……"他的鼻息在她的脖颈上绕来绕去。

  "我想……"她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冷淡,努力躲避他的亲昵。

  "你想?你想我不想?"他把缩成一团的明珠又拉近一点。

  明珠生气的站起来,"你又来这一套!冷一阵子热一阵子。你只管你自己高兴,想亲近我的时候就回来,不想亲近的时候就走开,数月不见。我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怪我冷落你?"

  "你要冷落我便一直冷落好了!不要时冷时热……我受不了!!"

  "过来!!"他的脸上的咬肌一硬,眉头紧皱在一起。

  明珠依然抬高下巴,不依不饶。

  霍去病大步蹿上来,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放。明珠推他,一仰头对上他的眼神,泪水就不争气的哗哗直流。

  他紧皱的眉头松下来,把她放倒在床上,"哭什么?我又没怎么你。"

  "你还没怎么我!你说的话都不算了!你生日自己过去!你出征整个长安的人都告诉,就我不告诉!霍去病,你把我当什么?你走,你走,回你的军营去!回你的漠北去!"

  他攥住她不断捶打的手,拿到嘴边亲吻:"我……是故意的,随你骂我好了。"

  "故意的?你想怎么样,这么对我很好玩吗?"明珠抽回自己的手。

  他盯着明珠因生气而泛红的双颊,然后便像一只寻着腥味的猫一样缠到她身上来,试图亲吻她的脸。

  "霍去病,你任性也要有个理由!你……你走开……"她边躲边骂,最后被逼到床榻的一角,再也无处可逃。

  他双手支在墙上,眼睛在她的唇眼之间扫来扫去。扫的她的脸上泛起阵阵的热浪。

  "我有三个月没碰你了,难受的要死。那自此我再也不冷落你,一直亲近你可好?"

  明珠死撑着面子发出一声"哼。"

  他笑,"我不管,我得先要了你。"他低头含了她的唇,深深吮吸,一双大手开始在她的身上来回游走。

  她的欲拒还应不断的挑起他的欲望,吸引他进入她的身体。

  他在她上面纠缠,呼唤她的名字……

  她轻轻的翻个身稍离开一点,他的手就寻觅过来,重新把她揽进怀里。

  身体被他一动,她睁开了眼。几个月来已经养成了独睡的习惯,对于他本能的拥搂她的动作,她竟有些不适应。这热气腾腾的怀抱,她是如此的想念,明珠贪恋的把脸贴上他的平滑的胸膛。

  "将军……"又是霍武。

  霍去病一动,明珠来不及想就闭上了眼睛假装熟睡。

  "知道了。"他小声地冲门外说道,接着霍武的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他起床的动静,难道他也有赖床的时候?明珠闭着眼睛正想着,他喘着的热气扑面而来,接着是他的吻,蜻蜓点水一样的落在她的唇眼耳鼻,无处不至,反反复复。

  幸好天色没有大亮,他看不出来这时的明珠早就已经被他吻得面红耳赤。但是,他要是再吻下去,她的心跳声一定会越来越响,像打小鼓一样咚咚出声。

  他停下来。

  他起床,更衣,洗漱,一切动作都是整齐快速。

  明珠睁开眼睛,静静的注视着他的一行一动。

  好久不见,霍去病……

  回味着他的吻,明珠不禁难过--

  还要再有多少次分离才能相守?还有多少次这样的缠绵能彼此给予?

  ……

  霍去病收拾妥当,回头却寻觅不到佩剑。他在床榻旁寻找,他肯定是昨天亲热的时候解在床上了。扫视一周,只见明珠睁着漆黑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正是他的佩剑。

  "醒了?"他温柔的在床塌前蹲下。

  明珠放开佩剑环上他的脖子,戎装上面冰冷的金属盔甲紧紧地与她温暖的肌肤相贴。

  "当心着凉。"他说着试图拉开她。

  "不!"她执意搂住不放,"你又要出征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夏天还要有一场仗要打,我知道你又得天天去操练营了,然后我又是每天都看不见你了……去病,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很贪心。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能有一天是一天。你不要总是离开。"

  他听得有些茫然,明珠捧着他的脸认真的说:"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不要离开我,去病。"

  他笑起来,笑的越来越大声,笑的越来越开心。

  "明珠,和我一起出征吧。"

  "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跟我一起上操练营,夏天跟我一起出兵匈奴。跟我在一起!"

  "我怎么行呢?我不……"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天天在一起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一定会拖你的后腿的。"

  "我教你啊!"他认真的说。

  "不行……"明珠睁大了眼睛,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驰骋沙场的人,她讨厌野营,讨厌军训,讨厌……

  "闭嘴!没有人是天生神力的,我会安排好一切。明日你随我一起操练!"说罢他狠狠地亲她一口。

  明珠气急败坏的挣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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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刷分。

  只是意识到一个错误--汉朝时候是有玫瑰的。上来改了几个关于玫瑰和霍间庭的地方。

  今天晚上会有更新。:)

  第 24 章

  天色蒙蒙发亮,宣告明珠军营生活的到来。

  明珠还睡眼朦胧,霍去病就已经洗漱完毕,把一套崭新的戎装递到明珠的眼前:"这是最轻的铠甲。玄铁制,重十二斤八两。士卒衔。"

  "十二斤八两?"明珠欲哭无泪。

  他从中衣开始给她穿起,然后是系着片甲的护胸……平巾和武冠……长统方口靴,"这特地是给你订做的,已经比其他人的要轻出许多,你就不要计较了。"

  铠甲往身上一套,明珠顿时觉得自己被压矮了一节。还未来得及争辩,霍去病就三下五除二的扛着她出了西楼。

  操练营在长安西郊的小草原附近,重兵屯扎,一眼望去有数十个营场整齐驻扎,每个营场地都能容下数千人。这方圆五里之内禁止闲人出入,霍去病进营也得通过好几道关口。

  初春时节,周围正是一片枯黄,明珠怎么看怎么荒凉,一点困意也被冻得清醒了。

  "还没有人呢。"明珠抱怨道。

  "如果士卒都起了将军才到,还成体统吗。"霍去病把明珠抱下来,"我的部下都是骑兵,你也得尽快学会骑马才行。"

  "你之前说过教我的,也没有……"

  "现在我加倍给你补上。"他笑,"可有你受的了。你得保证到时候不要哭啊。"

  明珠嘟着嘴使劲扯头上的武冠:"谁稀罕你教,本来可以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睡美觉的,现在却在这里被你折腾。"

  他把她的武冠给整理好,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每队列兵的位置和种属。明珠要跟着新兵从最初的体力训练开始,马步、长跑、举沙包、攻击防守练习……

  明珠听得头晕,摆摆手心想算了,大不了再来一次军训嘛,再打不了她还可以罢工嘛。

  霍去病嘱咐完了就向后面的主营地去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见士卒们从高台后面陆续涌出来。明珠首先闻到一股钢铁和生理排泄物质混合的味道……

  "小兄弟,新来的?"一个老头跑过来在明珠身边站定了。

  明珠笑笑正要作答,突见老头憋了一口气,喉咙一涨,舌头一动,一口浓痰像一颗白色的乒乓球一样从他口中弹出--弹出一丈远!

  老头满意地笑笑,用舌头舔舔土黄色的门牙,吧嗒吧嗒嘴。

  明珠悄悄回过头去准备离他远一点,还没来的及走两步,一个小矮子冲过来把明珠撞成个陀螺。

  "老蹄子,今天又有进步啊!隔老远我就看见了!"

  刚才吐痰的老头嘿嘿笑起来:"量量?"

  "量量!"小矮子说完就兴致冲冲的用步丈量刚才吐出的痰有多远。

  "十四尺三寸!"两人高兴的又蹦又跳。

  "这是谁?"小矮子指着明珠问。

  明珠学者平时霍去病的样子朝他们拱手作辑:"在下明珠!"

  "长的是白净啊!我叫郭润水,原是梁国人,这是老蹄子,我俩是同乡!"小矮子,也就是郭润水揉着他的蒜头鼻,蒜头鼻下挂着长江黄河。

  明珠尽量不让自己看见他的鼻涕:"我是齐人。"

  "咦,可是与东方大人同乡?"郭润水嘶溜把鼻涕吸进去。

  "东方?东方朔?"

  话未说完,列队的喝令声响起来,明珠是卒,被排在老蹄子前面,她比老蹄子和郭润水都要高一些。小队长是一个留了小胡子的年轻人,面相凶恶,声音洪亮。列队完了明珠扫一眼四周觉得自己这一队二十个人好像大都是"老幼病残",一点都不像自己想想当中英姿勃发的汉家将士。

  首先要做的就是长跑热身,真跟军训差不多,他们绕着所在的操练营长方形式的循环跑动。浩浩荡荡,却训练有序,近千人顺序出队只能听到坐落有致的脚步声。

  虽是热身,但速度却不慢。明珠已经许久没有活动,现在即使使出吃奶的劲也才能亦步亦趋的跟上。老蹄子在后面一个劲的踩她的鞋--明珠现在才知道霍去病为什么给她一双长筒靴。

  "周发前面那个!跟上!"小胡子队长吆喝。

  "跟上!周发前面那个!听见没?说你呢!"小胡子队长把明珠揪出来。

  明珠才知道时说自己,原来老蹄子叫周发。

  "干什么吃的?当你还是新来的?!"

  "我是新来的……"

  "闭嘴!加跑五里!归队!"

  明珠睁大了眼睛,表示气愤,小胡子队长却一把把她推进队里。明珠只好跟在排在队尾--郭润水的后面继续跑。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咒骂小胡子队长。

  五里……十里……十五里……十八……十九……二十里。终于停下来。

  脑缺氧了……大脑嗡嗡只响。

  "你,怎么还在?加跑五里没听见吗?"小胡子队长把明珠拖出来。

  "对不起,我跑不动了……"明珠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晕倒,可是怎么晕倒不了呢?

  "跑!!"小胡子队长的口水喷了明珠一脸。

  她不行了,跑也好,她得去找霍去病,她想慢慢来,受不了这样的训练。二十里,整整一万米啊!

  明珠点点头,出列,跑步--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她的腿已经没有知觉,像两条铅块一样。

  "跑快点!"小胡子队长喊道。

  明珠还是乌龟的速度,她已经尽力了。

  不一会儿口令声响起,所有的士兵都集合到高台下面开始攻击防守的练习。除了明珠。明珠在他们外围跑步,霍去病呢?他去哪了?

  跑到高台后面,明珠估摸着小胡子队长看不见她了,才敢偷偷休息一会儿。突然间隔壁的营场里传来叫喝声。这声音这么熟悉!明珠隔着栏杆望过去,那是一片蹴鞠场,十几个将士正在蹴鞠。他那身将军戎装在里面颇为扎眼,霍去病!

  明珠喊他,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明珠大喜。

  "你在干什么?"小胡子队长揪起明珠的领子,把她和栏杆分开。

  "我不玩了,放开我!"明珠喊道。

  霍去病朝这边走过来。

  "将军!"小胡子队长跪下行礼,手里却还忘不了紧紧抓住明珠。

  明珠看着霍去病,眼里直放光。

  "属下调教不严,将军恕罪!"小胡子说。

  "恕罪?每人加罚十里!"他淡淡的说完转身回了鞠城。

  "霍去病!!"明珠一下掉进了冰窟窿。

  "谢将军!"小胡子不容分说拖起明珠就跑。

  明珠只觉得天崩地裂一般的难过,任凭小胡子带着她一起跑。

  一个将领骑马巡视,明珠和小胡子跑过他的身边。他看见明珠吃了一惊,明珠瞟了一眼认出来是赵破奴。今年春天出征之前,他常来霍府与霍去病彻夜长谈,明珠与他打过几次照面。

  他张口欲言,却又合了嘴,回马就跑。

  心在嗓子眼里怦怦跳,脑子里想不起来任何事情,鼻腔深处干得像撕裂一般疼痛……

  整整一上午明珠跑了三十五里……

  一头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起来!"梦魇一样的声音,这该死的小胡子队长。

  小胡子队长叫郭润水过来扶她,他自己也气喘吁吁的坐到旁边休息去了。

  "刚刚跑完不能这样躺下,来,起来吧。"郭润水说。

  明珠喘着粗气,接过他递过来的水贪婪的喝。休息一阵,郭润水带她来到饭堂吃饭,刚到门口就看见赵破奴站在那。

  "将军给您准备的午膳。"他说。

  一个小卒端过来一个托盘,里面盛了一只金灿灿的烤鸡,一碗狗肉汤,一道青菜,一碗米饭。

  郭润水情不自禁的咽咽唾沫。

  明珠很想一袖子把这些东西都甩出去以解心头之恨,可是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叫她没有力气那么做。

  郭润水笑着替明珠接过漆盘,明珠抢过来。

  她就地坐下,撕开鸡肉大口咀嚼,满脸满手的油腻。撕个鸡腿回头扔给郭润水,郭润水看看赵破奴又看看明珠,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就吃起来。

  赵破奴低头拱手告辞:"您受累了。"

  老蹄子眼尖,看见赵破奴走了这才笑呵呵的凑过来,"啊呀呀,啊呀呀"的哼哼着,眼睛瞅着明珠的托盘打呵呵,明珠也撕了块鸡胸脯给他,他赶忙的接着。

  "我说,小兄弟,你是霍将军的什么人啊?"

  "你看呢?"明珠眼泪混着油水往下咽。

  "看不出来,反正亲近。"老蹄子说,郭润水添着手指点头,眼睛一个劲的望明珠盘子里瞅。

  "我也不知道。"明珠生气的把盘子扔给郭润水,两个人就像狗一样的扑上盘子,把话题忘到了脑后。

  下午时间先是扎马步,然后是弓箭射击。

  马步比起长跑又是另一番不好受,但也是可以忍的。春天当午的太阳不算毒辣但也不温和,尤其是列队必须要面对太阳却不能闭眼。当年军训的时候站军姿是明珠除了休息之外最爱的运动了,因为明珠擅长走神。站军姿的时候可以神游八方,回忆以前读过的好看的小说段落或是感人的电影片段。而如今在这汉朝的营场上扎了马步后,明珠发现走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她满脑都是霍去病,她摆脱不了他。

  有一个将领骑马过来巡视,走到明珠面前,又是一惊,那个反应和今天上午的赵破奴一模一样。他回马奔走之后,明珠才想起来那是公孙敖,霍去病的姨夫。她只在冬至节的宴会上与他见过一面。

  不一会儿,另一个人扑腾而至,这人不是巡视的,而是直冲着明珠过来。马蹄立住,马上的人盯了明珠不敢相信。

  是大将军卫青!

  明珠低下头不知怎么面对他,再抬头的时候卫青已经回马远去了。

  明珠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陈列品,从赵破奴到卫青,看过的人都露出惊世骇俗的表情。不知道下一个参观看的人会是谁?

  下一个来参观的,是霍去病。

  那时候明珠已经在射击--百分之百的脱靶。后面的老蹄子已经急得不行了,可是明珠还是一发不中。小胡子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手劲不足,自然是箭箭脱靶。"

  所有的人回过头,只见霍去病骑着他那匹雄壮的黑马站在明珠背后,威风凛凛。

  今天早上她与他共骑这匹黑马亲密无间,现在她与他却是一将一卒遥遥想看。这种感觉,太难过,却又那么熟悉,他总是这样,一直这样,时冷时热,叫明珠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在地狱。

  "你不要射箭了,去举沙袋。"他毫不顾及明珠哀求的眼神。

  举完最后一次沙袋,明珠的体力也到达了极限。

  为什么还不晕倒呢,明珠痛恨自己的身体竟然还能坚持下来。她多想晕倒,多想叫霍去病后悔。她不是没有考虑到逃走,只是这营地看护重重,她没有办法更没有力气躲开这么多人的视线。她也不能撒泼丢人,她只能坚持坚持到最后一刻,等到训练结束……

  日落西山,小胡子队长带着其他的人回营地后面去吃晚饭,明珠浑身无力的瘫坐在栏杆旁看着一队队士兵整齐回营。

  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明珠也已经昏昏欲睡。

  霍去病牵马过来,小心翼翼抱起她:"醒一下,要回家了。"

  明珠醒过来,面无表情的挣脱他:"混蛋,不要碰我!"

  "累坏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哪里有对不起你了?霍去病,我很难过,心里很难过,你能不能不这样对我?"

  "这是作为一个军人必须要做的。你是要和我出征的,你是我霍去病的女人,你不可能连这么一点训练都受不了。"

  "霍去病的女人又不是万能的,又不是神仙。不是能遭遇冷落后还能这么义无反顾的来受累的!"明珠泪如泉涌。

  "怎么又哭了?别哭,求你别哭。"霍去病手忙脚乱,"你就是这样让我很难过!"

  明珠止住泪水抽泣:"我让你难过?我怎么让你难过了?!"

  "难以启齿……"他叹口气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怎么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女人呢?明珠,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可是万一你不在了呢。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担忧,莫名其妙的担忧。怕不知道哪一天你会生生不见,或是被别的男人抢去,或是,或是就这么不见了。没有理由的不见了。"他挠挠头,皱着眉头认真思考:"霍去病不再像以前那样无牵无挂,在我看来终究不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也许不是一件好事情。我试图冷落你,毕竟我会常年征战在外,我终究不能和你朝夕相处。我得锻炼自己,强制自己过没有你的生活。我提前几个月锻炼自己脱离你,直到战争结束。就像从现在开始锻炼你的体力,你才能在三个月后与我去打匈奴一样。要不然你会累死在马背上。"

  "哪有你这样的人!!?我不接受这个理由。"明珠气得脸通红。

  "那你之前见过像我这样的人吗?明珠?"他问。

  明珠无言以对,她没有。她的世界里没有他这样的人,她只有在这个时代里,才能找到这唯一的霍去病。他英俊的脸,高大挺拔的身体,他少年时代就扫荡匈奴驰骋千里,他出入宫廷王府如市井街角,他这般少年英才又桀骜不驯。明珠为他痴迷,从没有见过他就开始。她对他的迷恋始于他的显赫功名,始于他外在的一切优越条件,始于她的虚荣向往。而现在他任性,蛮横,执拗以及爱情上的洁癖症……他的缺点一一暴露在她的面前了,她对他的爱却有增无减。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令人嫉妒的才智地位,也有单纯而任性的思维方式。

  "只有我对不对?我也只有你,我只见过一个明珠。"他抱她上马,"我以为我不见你就会渐渐淡忘你,出征的时候就会更专心。现在我想也许我错了,春天的那场征战里,我的军队越行越远,深入匈奴焉支山几千里又有何用?我对你的想念日益剧增,难以压制。我六日辗转五国,速度快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虽然早有计划,但也未曾想到可以快到这个地步。明珠,你要陪我,你陪我一起上战场,我们共生死,同福难。"他轻轻跃到她的身后,缰绳一甩,黑色的骏马便嗒嗒前行。

  "不要怪我现在给你这么多的训练,不要怪我在训练场上无情。更不许你作出可怜的样子来博取我的同情,你知道我是不会理会的!"他揪着明珠的耳朵说道。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明珠就觉得委屈,回头又朝他胸膛上拍打一阵子才解恨。

  群雁北归,小草原的枯草下,绿芽悄悄抽新。

  在有些人的不知不觉中,在有些人的期待中,又一个新的季节又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开始抽枝剥芽,慢慢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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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

  你的知识真是丰富。:)

  很荣幸你能读这篇小说。

  因为我写的毕竟是言情小说,所以很详细的历史细节不是很重要我也就没有做这方面的功课。应为毕竟不是史料库。

  希望可以交流一下,从你那知道更多的细节。:)

  第 25 章

  万事开头难,开头之后的日子,也就不是那么难过了。

  整整一个月里,每日霍去病与她一同去营地训练,一同回来。霍去病训练的还不只是明珠的体力,还有好睡觉的懒惰习性。每天只许她睡三个时辰,不到申时不准上床,逼着明珠与他一同研究地图,更甚者会在训练结束后带她一起去打猎。明珠苦不堪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卫青对于明珠会在营地出现一事虽然震惊,但是并没有做出什么阻扰的举动。不知道是他默许,还是霍去病已经说服了他。

  对于这样的"苦难",明珠不时地恼怒,表示反抗。霍去病有时会一反常态的好声相劝,有时又会厉声喝斥,在他的危言蛊惑和循循善诱下,明珠不断的妥协……

  霍去病的苛刻还表现在进食上面,每日都叫厨子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直到有一日她发现:举沙包不再手酸,三十里地的长跑也不再是苦难,甚至可以轻松发箭不至于脱靶。

  基本的体力训练差不多了之后,霍去病更强调的是明珠的骑术。

  "我不需要你骁勇善战,只要你能在紧要关头熟练的逃命就可以。"他老实的说。

  小草原上空空荡荡,霍去病牵着明珠的马缰缓缓行动。

  "雁门关外尽是平坦的草原和戈壁沙漠,少有山地可以藏身。你必须要知道怎样一眼望穿的地面上急速奔驰。况且,我要打奔袭战,你要时时刻刻跟得上我的速度,我不能一直带你骑马。"

  "我知道,长途奔袭嘛。我不用跑的很快,不用力气很大,但是要有足够的耐力和体力驾马奔跑;我不用射箭有多准,但是要有足够的敏捷力逃跑;并且不能睡太多,因为要随时准备突袭敌人。"

  "不愧是霍去病的女人。"他笑说。

  打情骂俏之间,她看见操练营方向李敢骑着马徐徐朝这边过来。明珠心里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好久不见。

  霍去病看见李敢,李敢也看见霍去病,两个人的表面上还是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异样。

  李敢下马,俯身行礼:"拜见骠骑将军!"

  "起来吧。"霍去病淡淡的说。

  "李校尉这么晚了才出来?"明珠笑着问好。

  "是的,夫人。"

  明珠的心坠入千年的冰窟,他的表情漠然客套,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李敢……

  李敢起身告辞,渐行渐远,只身在茫茫的小草原中。

  形影孤单。

  "你过来。"霍去病的话吓了明珠一跳。

  "怎么?"

  "过来和我骑一匹马。"他说道。细看之下才发现他微皱的眉头和灼热的目光。

  明珠识趣的下马,乖乖走到他的马下,他的大手轻轻一提把她抱到他的身前。他身上的热气透过他的戎衣渗出来。

  "去病,你身子很热。发烧吗?"她伸手摸他的额头。

  "没有,我再生气而已。"他严肃的把她的手抹掉,紧紧地拥她在怀里。

  好热,明珠想。她想跟他解释她与李敢的关系,她对李敢的感情,可是转念一想,她对李敢那样的感情恐怕霍去病不能原谅,恐怕会越描越黑。

  她没说,他不问。

  再也无心训练,两人同骑一匹黑马缓缓出小草原去,俊美的汗血马乖巧的跟在他们身后,跑跑跳跳。

  春去夏来,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

  有霍去病这样的"麻辣鲜师"在,明珠的马术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只不过汉朝的马镫马鞍都不完善,明珠想要个好使的装备但是也不是很了解具体该怎么做。去找霍间庭,想让他帮帮忙。

  穿过西楼后面的花圃,新种的玫瑰已经盛开。倔强的枝条,厚实的花瓣,红色和白色为主,烂漫了整个天地。

  明珠驻足,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吗?她亲自选种,插枝,浇灌……她的东西。许久不见了,她的孩子们,她的印象中它们还是花苗还是婴儿,孰知道再见的时候它们已经亭亭玉立风情万种。

  霍间庭不在房里,明珠便顺手拿了他桌上的剪刀出来,在花圃里细挑了几支含苞欲放的玫瑰带着枝条剪下来。

  心情很好,明珠带着剪下的玫瑰来到霍去病的书房前,远远的就看见燕青在门口走来走去。燕青看见明珠,脸一红甩头跑掉。

  明珠奇怪,推门进去。不见霍去病,却见一位身着白色深衣的翩翩佳公子。

  白衣公子回过头看见明珠,温和的起身点头:"弟妹近来可好?"

  微笑之间又带了几分讨好,可爱憨厚,并且面熟。明珠左思右想,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是平阳侯。"霍去病推门进来,手里提了一副铁制的护膝。

  这就是曹襄了,明珠赶忙行礼,曹襄呵呵直笑。举手投足之间一副纨绔子弟的标准样,可是人又和善,不会觉得厌恶。

  "明珠很好。"

  "去病这么疼你,想必你也会很好。"他又笑。

  明珠突地想起来有一回在西楼门前被霍去病强吻,有个晚走的客人看见后睁大眼睛作了个鬼脸。那人就是曹襄了。明珠想到后整个脸腾的就红了。

  曹襄哈哈大笑,"明珠也是很害羞得嘛,原来脸皮厚的只有去病而已。"

  霍去病也嘻嘻一笑:"平阳侯以后取得佳人归,也由不得你脸厚不脸厚了。"他转头超明珠努努嘴:"下个月,平阳侯与卫长公主成亲。"

  明珠一怔,心里说不出是解脱还是担忧。

  "第一次见面,这个送给平阳侯好了。"明珠把玫瑰递到曹襄跟前。

  "这是月季?"

  "不,是玫瑰。玫瑰,就是爱情。"明珠说。

  "爱情?"曹襄眨眨眼,嘴唇一厥勉强收下。

  曹襄稍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明珠试着刚才霍去病拿进来的那对护膝,霍去病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看书简。

  "哪来的这些花?"他突然问。

  "我种的,你忘记了,春天的时候我不是常常下地干活嘛。"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花。"

  "我对它们有依恋。"明珠低头沉思一会儿,"它们是唯一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

  霍去病放下书简重复一句:"唯一?"他笑:"这府里什么东西不是你的?这西楼不是专为你盖的?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他走进了坏笑:"我不是吗?"

  明珠嬉笑的避开。

  "这次出征平阳侯去吗?"

  他摇摇头:"怕是不去,娶到了公主他再出征也没什么意义了。"他眼神一紧:"不过李敢去,连同他父亲李广。"

  明珠一慌不过又静下来,她知道他们不是一路的,没关系,她不用尴尬。

  可是,她尴尬什么呢?是因为那幅未履行的画像,还是她将军夫人的身份?还是仅仅因为李敢的那个眼神中的冷漠?

  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都从北地出兵,分道进军;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都从右北平出兵,分道进军。在东北武帝出动了一万四千人,由李广和张骞率领,牵制东部,为了霍去病西北的出击能够顺利,武帝希望霍去病全力打击匈奴在西北的右贤王,以达到通西域的战略目的。

  公孙敖和李广都已经先行出兵,张骞的万骑军队也已出右北平。霍去病的数万骑兵是最后北上的部队,再后面只有他的军事辎重补给。

  汗血宝马上面配好了新打得马鞍和脚蹬,马背上除了弓箭水囊之外还挂着粗布棉衣。长安的夏天虽热但是出了雁门关一路北上将会越来越冷。

  大军行至陇西,人烟稀少,气候干洌。出陇西就是河西地带,不会再像大汉内部的中原地区一样安全。霍去病特地把明珠所在的一队编在自己身边,老蹄子和郭润水第一次做前锋都非常兴奋,两人分别在明珠一前一后,口沫横飞。小胡子队长就像一个小学教师似的不停的警告两个上课说话的小孩。老蹄子和郭润水却开始越发的放肆,兴奋丝毫不减,明珠好心的提醒他们,郭润水奸诈的眼睛一斜:"你当是在操练营呢,他可以罚我们,当下行军途中,他是不能停下来收拾我们的。"他吸一下即将出界的鼻涕,得意地笑。老蹄子也附和:"就是,就是。"

  明珠无奈。

  "郭润水你们三个出列!"小胡子气的脸色铁青。

  郭润水出列,还油嘴滑舌,嘻嘻哈哈,老蹄子倒是变得有点战战兢兢。

  "还有你!"小胡子指着明珠。

  "徐校尉,我没有说话……"明珠辩驳。

  "少罗嗦!"

  明珠一幅苦瓜脸下马出列,真是倒霉。她所在一队直属霍去病,小胡子要处分是要先经过霍去病的许肯。眼看着小胡子队长跑道前面霍去病的面前禀报,明珠对郭润水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几个月来的事实证明,在这种事情上霍去病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怜悯,反而会变本加厉的惩罚她。即使是被冤枉。

  霍去病离开前行的队伍,跟着小胡子队长向这边过来。大军成数列整齐的从明珠三人面前驶过,士兵们的余光里都露出好奇。明珠羞红了脸。

  "徐校尉说的可属实?"霍去病问。

  "我没有说……"明珠不高兴的说。

  "不许狡辩!"小胡子训斥。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霍去病反而喝斥小胡子。

  小胡子已经习惯平时训练时候骠骑将军与明珠处处为难的作风,今天看见将军突然对明珠这般好,一时不能接受,怔怔的愣在原地发傻。

  "你们呢?"

  "嘿嘿嘿,我也没有。"郭润水打呵呵。

  "我我我,将军,小的错了。"老蹄子扑腾跪下。

  霍去病下马挥手,示意军队继续行进。"参军几年了?"

  "十年……"老蹄子说道。

  "两年。"郭润水抢着说,"将军,我们真的没有说……"霍去病的眼睛像鹰一样犀利,郭润水不禁打个寒颤:"说,说了。将军赎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闭嘴!"霍去病冷哼一声。"徐校尉,拖他出去,乱杖打死!"

  郭润水半咧的嘴僵在半空中,脸色转眼变得煞白,开始哆嗦。

  明珠也下了一跳:"将军,他只是说说话而已,没那么严重。"

  "行军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走路的。把征战当儿戏,迟早会死在匈奴人手里,倒不如现在先早走一步。"霍去病眼睛都不眨一下。

  郭润水就地被钳住,几个拿着军杖的将士出列执法。

  明珠惊慌失措,不知是跑还好还是上前拦住才对。霍去病急忙下马来一把抱住她。

  一杖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郭润水的眼睛瞪如圆钟,眼白上面布满血丝,脖子上的血管狰狞的鼓胀起来,几滴红的浓重的血水从鼻腔和口中溢出。

  "去病!"明珠吓得大叫。

  霍去病本能的搂紧了,想了想却又把她的头扳起,逼她面对这样的景象。"不许眨眼,看清楚了!"他说。

  "不要,不要……"

  长不见尾的队伍顺序经过,大半将士都目睹郭润水的杖死过程--霍去病特意把这番景象给他们看。看过的人或是心惊胆战,或是坦然处之,霍去病严酷的军法向这些新兵老兵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要的不仅是如疾风般的战略,还有苛刻的战争纪律。你可以指望跟着他永不战败,却休想指望他体恤士兵……

  桌上摆了一只焦黄的烤全羊,肉的味道钻进鼻孔里,明珠突然觉得恶心。

  霍去病亲自割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

  明珠在军队中的待遇特殊,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虽然同样是跋山涉水,艰苦行军,但明珠的吃住,马匹,却是和将军一般。之前晚上扎营时候明珠都是与赵破奴同营,说是明珠给赵破奴守夜,其实是他在保护明珠。明珠开始还觉得尴尬,在风沙和疲劳中长途跋涉久了,这种事情倒显得微不足道且习以为然了。

  上午目睹郭润水惨死后,明珠情绪失控,霍去病把她放在身边,寸步不离。现在更是被霍去病拖入他的营帐,亲自看管,丝毫不顾及别人惊讶的目光。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

  她木讷的夹几筷子青菜放在嘴边,却怎么也吃不进去,还是放下。霍去病结过她的饭碗,又一次端到她眼前。

  "你不要再逼我,我真的吃不下。"明珠手拨开,"�郎"一声他手里的碗摔到地上,饭撒了一地。

  "不吃饭明天怎么会有力气?"他温怒。

  "我想回去,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打仗……"

  "闭嘴!"他把筷子一撂,语气变硬。

  明珠低头抽泣,霍去病气的来回踱步。

  "你知道,这种时候你哭也没用的。"他说。

  若是平时出了事情,明珠一哭他便会软下来,但是,除了在战场上,在操练营里。那样的场合他一向对她严厉,越是哭他就越绝情。

  可是这次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她是一个连杀狗杀猫的事情都没见过几次的人,今日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人有生龙活虎到乱杖身亡的全过程。前一刻还与她拌嘴的人下一刻就死在了自己丈夫的话下。

  他久经沙场,杀人无数,可她不是。

  她噙住泪,站起身来,挡在他面前。

  "不许哭!"他与她面对面,停下步子。

  她泪眼婆娑的直视他的眼睛,他避开她含泪的目光:"不能哭,听了没有?"

  她要他看见,要他明白。她上前环抱住他的虎腰,脸颊在他的胸口摩擦:"我很难过,很难过……"眼泪噗噗的落在他盔甲的铁片上,声音里尽是哀求:"去病,不要这么凶。我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是不想陪在你的身边,可是我真的不行,我不是一个做军人的料,我害怕看见杀人!"她放声痛哭,一直以来的辛苦和委屈一霎间全部涌上心头。

  他没有料到她这样的哀求。他不作声,慢慢的抱着她在毯子上坐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腿上自己抱头痛哭,止也止不住,直到声音哽咽,红着眼睛不断的抽泣。

  ……许久。

  她抬头看他,他嘴角带着一点笑,眼睛中隐隐的露出宠溺。她环上他的脖子,吻他的唇。"你不讨厌我哭?"

  "不讨厌。我喜欢你这样哭。"他的下颚在她头顶上轻轻磨擦。"现在好些了没有?"

  "嗯。"她把身子紧贴着他,寻找温暖和安全。发泄过后,哭过之后的脑袋沉沉欲睡。

  "这些事情是必须经历的,只不过给你提前了而已。更惨烈的以后有的是。我们就是出来打仗杀人的,怎么能不见血光。我没有时间让你慢慢来……可是,你答应陪着我的。不要回去。"他温柔的语气让明珠言听计从。

  "嗯。"明珠闭了眼睛。

  过一会儿,她又说:"去病,以后我难过的时候,你能不能不再训斥我,能不能就这样哄我。我会好受很多。我喜欢你对我好。"泪花又闪烁,下嘴唇紧紧抿着,仿佛诸多的委屈会一不小心溢漏出来。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第 26 章

  汉军骑兵虽人数众多,行军速度却毫不显慢,且行如蛟龙。

  越是远离汉关,霍去病就越把明珠贴身带着,不分白日黑夜如影随形。一方面是照顾,另一方面是调教,交给她如何在沙漠中求生,如何在茫茫的大草原上辨方向……

  明珠的皮肤日益粗糙,手心里生出了茧子,渐渐习惯军旅的风吹日晒。以她一直以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状态,是很难接受这样的转变的。但是只因为霍去病对她施软不施硬,她就只能硬撑着。她贪恋他的温柔。

  这几日军队行至一片戈壁,霍去病一直冷静的心态突然被打乱。打乱的原因不是敌人的突袭和骚扰,反而是这一路走的太顺了,有时候安静更可怕。

  "不可能,"他悄悄在明珠耳边说道,"我们肯定是被人跟踪了。"

  "那怎么办?"

  "徐校尉,通知后面的大军就地驻扎,叫鹰击司马赵破奴来见我。"他回头下令。

  明珠是出征以来第一次遇上大事,更是紧张。

  不一会儿,赵破奴来领命。

  "你带着前面的人假装迷路,不断徘徊,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来领命。"

  "诺。"

  "明珠。"

  "啊?"

  "我要磨练你。"他说的云淡风清,明珠听得却是波涛汹涌。他嘴唇一瞥:"不要怕,有我在,你拿出勇气来。"

  一个时辰后,赵破奴准时来领命。

  "你们假装去探路,赵破奴带一百人向南走,高不识带一百人朝北走,遇到匈奴人就逃,假装落魄。我会带大军慢行,大约一日百里朝延居湖的方向走,装出疲惫的样子。你们明日午时之前与我回合。明珠你跟赵破奴一起。"

  "可是,去病,我行吗?我……"

  "我的女人,不是养在深闺的娇花弱草,而是一个能与我并肩作战同甘共苦的女人。去吧。"

  "诺。"明珠三步一回首的上了马。

  赵破奴在明珠前面,他粗壮的身子体贴的为她遮挡些许的寒风。茫茫的戈壁滩上,干燥冷洌,即使如此,明珠的脸还是被吹得生疼。

  一百个人行了数十里还是没有见到半个人烟,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选了个地方扎营。

  明珠倚在营帐旁边搓脸,赵破奴一拐一拐的走过来。

  "放心吧,夫人,将军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您不必担心。"

  "嗯,我只怕自己会不争气。"

  赵破奴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给明珠:"这是上回和将军打仗的时候将军赏的。送给夫人防身吧。"

  明珠接过来,是一把镶金线的弯刀,刀柄上刻着弯弯曲曲的文字。

  "是匈奴文字吗?"

  "准是吧,上回抢休屠王金人时候拿的。好看又好使。不过样子太娇气,不适合俺。我看倒是夫人是起来更适合。随身匕首,塞进靴子里更好。"

  "谢谢你。"明珠对他满是胡桩的粗脸添了几分好感。

  篝火兹兹作响,少了霍去病明珠就少了一点安全感,少了一个依靠。赵破奴憨厚的坐在身边天南地北,多多少少给了明珠一点温馨。

  说着说着,赵破奴慢慢停住,手慢慢摸起身边的弓箭。

  "有人接近了。"他说。

  "怎么办?"明珠把金刀塞进靴子里。

  "莫慌,"他站起来,"再等一会儿。"

  明珠禀住呼吸才听到远处那么一丁点儿絮絮的前进声。声音渐渐清晰,赵破奴估计好了距离,扬声大喝,许多汉军扔下火把四处逃窜,还有一些却急速上马,整装待命。

  明珠和赵破奴从营帐中间骑马奔出,带着一批士兵假装向相反的方向逃窜。

  几十个匈奴大汉恶浪一般追上来,一路叫嚣,马蹄声和呼喊声交织,在漆黑的戈壁滩上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黑色的风在呼啸,两拨人马在广袤的戈壁上追逐,奔出几十里。

  汗血马的颈部渗出啧啧的血汗,明珠手里的缰绳也渐渐变得滑腻。

  突然,前方一道红影疾驰。一个红衣女子带着数十个匈奴大汉迎面奔过来。

  后面的穷追不舍,前面又突然被劫。

  赵破奴和明珠只好渐渐停下来,与红衣女子面对面。月亮升起来,灰蒙蒙的戈壁滩和一众黑甲骑兵的衬托之下,红衣女子站在中间如众星捧月。

  她脸上的面纱微微浮动,开口竟是沙哑的汉话:"苍狼在哪里?"

  一个匈奴头子上来在她身边用匈奴话报告什么。

  她点点头,呵呵朗笑,回头即对赵破奴说:"你是领头的是不是?"

  "姑娘是何方神圣?怎会与我们为难?"

  "笑话。我是谁?怎会与你们为难?我当然是匈奴人,自然是要与你们打仗。明知故问。"

  "姑娘的队伍穿的都不是军装,可见姑娘不是匈奴军人。"

  "大匈奴老幼皆兵,草木皆兵,没有兵民之分。只有你们汉人才这么斤斤计较。"她冷哼一声,言语之间带着不屑。身下的马匹微微向北动了几下。

  赵破奴吃了个闭门羹,不再接话。

  "你已经被我围困了,就要听命于我。强者生存。你们互相搏斗,最后赢得那个人就可以走了。"

  "不行。"赵破奴看了明珠一眼。

  "你敢跟我顶嘴?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她的额头和下半边脸全都围在纱巾之中,只有两只眼睛楼在外面,像狼一样透出杀气。

  赵破奴与明珠对视一眼,马鞭一挥,两人从红衣女子的身边冲出去,一路向南。身后几个顽强的汉兵跟随,为他们挥刀断后。

  明珠骑的是汉血宝马,这会儿受惊吓后扬蹄狂奔,速度比起刚才更为迅猛,赵破奴的马匹不算极品,骑术确是首屈一指。不一会儿两人就把匈奴大汉甩在了后面。

  转过一个山包,明珠刚要松一口气,谁知道红衣女子却从侧面又杀了过来。她对这片土地念熟在心,赶上明珠和赵破奴不过是抄几个近路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她直奔赵破奴而去,手里的马鞭一挥,目的是赵破奴的要害。

  赵破奴抬起佩剑挥挡,手背便受了她结结实实的一鞭,她回力,他的佩剑被甩出几丈。赵破奴的马嘶叫几声,奔跑的更为急速。红衣女子的第二鞭又从后面上来,缠住赵破奴,企图带他落马。

  正纠缠不开的时候,一个骑兵忽然而至,金色的匕首轻轻一划,马鞭断成两截。明珠脚缠马镫,侧身靠近赵破奴从他的后面又是一划,身上的马鞭割成几段依次滑落。

  红衣女子看见金匕首大为吃惊,当她看见明珠的脸的时候,更是一幅不能相信的样子。

  明珠与赵破奴趁机逃脱。

  马蹄声远去,月光下面的戈壁滩渐渐归于平静。

  烈日当头,明珠远远的就看见霍去病帅了数千人缓缓前进。

  高不识带领的一百人已经完数归队。明珠和赵破奴一行百人因为昨晚的一场追杀,回来的只有二十来人。来不及歇脚,赵破奴便把昨日的详尽一一说给霍去病听。

  "红衣女人?"

  "是,还口口声声要找苍狼。"

  "苍狼?"

  "苍狼就是你。"明珠插口说道。

  "我为什么是苍狼?"霍去病不解。

  "匈奴人给你起的外号。"

  霍去病并不感兴趣:"随她吧。她应该会追随你们过来。现在我们人多势众,她不敢贸然行事。但是在往前走一段就不是戈壁滩了,会有不少山谷。传令下去,军队警惕起来,随时准备迎战。"

  "诺。"赵破奴领命退下。

  霍去病的五千人前部队先行,高不识带领剩下的主力后部队在后缓进。

  戈壁滩的乱石之间渐渐有草树长出,看来要出这片荒芜之地了。明珠突然想起了什么。

  "去病,你看着把匕首是怎么回事?"明珠掏出金线刀。

  "是上回抢休屠王祭天金人的时候,顺手拿的。"

  "红衣裳的女人好象对和把刀有渊源。她当时见了这把刀,眼神就不对了。"

  霍去病端量片刻:"我好像想起来了。今年春天,我和一个女人在休屠王的帐子里打过一仗。杀了她一千个手下。这把刀是她的。"

  "怪不得,人家来找你算账了。"

  "是啊,她说要报仇的。这女人也是条汉子,就是性子太烈了。"霍去病一笑。

  说笑间,青绿的颜色逐渐进入视野。草原出现在眼前。

  "等一下又一场硬仗要打。你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他说。

  "诺,将军。"明珠收起金匕首。

  果然不出霍去病的预料,出戈壁滩没多远,刚进山谷,便看见山头上人影攒动。估摸着有两千多人,一字排拉弓搭箭,只等一声令下。

  "他们在上我们在下,太不利了。"霍去病把明珠揽到身后。他高声下令,只见所有的士兵把盾举至头部,做上袭击防守。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让明珠的耳朵微微发震。五千士兵用盾牌组成数十个盾城!盾城成45度角倾斜,迎面对向敌人的方向。

  霍去病带着明珠来到其中一个的最后面,这里安固一如城墙。

  训练有致的士兵和马匹组成的巨大盾城慢慢前进,箭像雨点一样的落下来,密不可分。偶然有马匹受了惊吓,跳出安全的地带,人和马就立马变成刺猬。落空的位置迅速补上,速度不受影响,甚至也不会有人去理会那血肉模糊的人与畜。这比郭润水的死又不知道残酷了多少倍。

  这时候的分心,即是送命。且不得好死。

  明珠集中精力躲在霍去病的庇护之下,跟上他的速度。她感激霍去病让她目睹了郭润水的惨死,现在她才能这样理智不至于疯狂。

  箭雨戛然而止,千骑马由山包上奔驰而下。

  霍去病断然把军队分成两部,只等匈奴人冲下山坡,便把他们包在中间,进行围攻。若是人少,这样就会等于是被敌方分之而逐个攻破;若是人比对方多,尤其是多两倍以上,就是减少我方伤亡的战术。

  红衣裳的女子,大喊着匈奴话,直冲过来。

  "将军小心,她说她要亲手拿下你!!"赵破奴喊道。

  "哈哈,没错!苍狼是我的,任何人不能动!"红衣女子用汉话说。

  骑的近了,红衣女子放慢下来:"你还认得我吗?霍去病?"

  霍去病不语,策马奔至她身边,拔剑直刺。红衣女子仰身侧开,"我是哲尔索,休屠王的公主。"她拉下面纱,嘴角微笑,像是要等待一个拥抱一般。"啊!"她斜身跳下马,腹部的血从手指流出来。

  霍去病手握带血的剑,驾马追上来,"打仗就打仗,哪来这么多废话!"

  大眼睛,乌黑的睫毛上卷,睫毛上已经有泪光点点,她宽阔嘴唇的嘴唇似合非合。

  "将军,不要!"明珠拦住霍去病。

  一道目光直射到明珠的脸上,明珠与她相望。明珠与霍去病……明珠与她……那是女人的直觉,她的直觉,直觉告诉了她难以置信的悲痛。

  一个匈奴汉子趁机捞起落地的红衣女子,驾马逃离。

  "拿下她。"霍去病喝道。

  "不要,不要。"明珠死死抓住霍去病的手不放。

  匈奴敌不过霍去病的黑甲骑兵。纷纷跟着主人落荒。

  钢铁和男人混合成的群队里,她的一身红衣仍然灿烂如血。只有她不肯转过的脸上写尽了失落。

  明珠轻喃:哲尔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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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4)


  第 27 章

  "说说吧,你怎么想的?"霍去病问道。

  明珠跪在他的几案前默然,营帐里只剩下火烛吱吱燃烧的声音。她站起来,"去病……"

  "跪下!"

  "诺!"

  "知道什么是军令如山吗?你不从也就罢了,也敢拦住我!"他火冒三丈,"不要以为你是我妻子就能乱来。不要以为我不会惩罚你!"

  "我当然知道,你以前又不是没罚过。"她委屈。"我只是一时忍不住,才伸手拦你的。我本来就不是个军人,你现在把我赶回去还来的及。又不是我非要来的。"

  "你威胁我?"

  "不敢。"

  "怎么忍不住了?"他语气缓和下来。

  "她对你有情意。"

  "谁?"霍去病皱皱眉头。

  "哲尔索,红衣裳的女人。"

  "她是休屠公主!"

  "不管她是什么,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情深意重,都无心出手。抓你不过是一个借口,我看她更想你能记得她,能对她生好感。我也是女人,我看的出来。她看见我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她一定知道我是一个女人,一个你身边的女人。"

  "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不爱她,但是也不应该对她出手。杀死一个正在向你表达爱意的女人,……这个女人就太可怜了。"

  霍去病到抽一口凉气:"你居然在想这个。明珠,你这颗脑袋是用什么做的?"

  明珠睁大眼睛:"这是很正常的想法。是你想不到而已。"

  "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只能想到怎样搏倒对方!"

  "她都没有出手!"

  "战场出手只是快慢的问题。"

  "如果你不出手,她就绝不出手。甚至你伤了她,她都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打住!"霍去病过来拉起她。"好啦!这不是应该想的问题。一切如你所说又怎么样呢?要我娶了她还是杀了她?"

  明珠哑口无言。"至少……"

  "放了她?放虎归山?这个女人本事不小,这次我们把她引出来叫她挫败而归,她一定会怀恨在心,卷土重来。我们没有精力一路上和她周旋。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你不用睁这么大的眼睛,敌人就是敌人,对手就是对手,我没有怜悯心的。"

  明珠认输,毕竟他的话有道理,在战场上他是战神。"随你吧。"她淡淡的说。

  "行了,你出去在我的营帐门口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明珠傻掉。

  一路上虽然会不断的碰到一些匈奴小部队的小打小闹,但是丝毫不影响行军速度。

  霍去病的部队按原定时间行至河水腹地,等待与合骑候公孙敖的汇合。

  一天过去了,公孙敖的部队还没有出现。

  两天过去了,公孙敖还没出现。

  第三天,霍去病就地做了鞠城,与将领们蹴鞠。

  第四天,霍去病把明珠也拉下了蹴鞠场,想一血他当年的"耻辱"。

  第五天的时候,霍去病等不下去了。

  因为军队庞大,并且速度奇快,又有赵破奴这样的人才辨别方向和路途,大军能够一直神出鬼没的行走在这些荒漠草原上。即使遇上匈奴小部队也不足为患。首先他们与汉军实力悬殊,硬打打不过。其次汉军的速度不允许他们纠结其它部落的实力。

  可是现在停了下来,几万人驻扎在这河水水地,实在是太危险。

  不能再等,霍去病放弃与公孙敖会合,决定立即启程进入右贤王地。

  孤军深入。

  没有了公孙敖的支援,霍去病以两万骑兵与匈奴硬打硬是不可能了。一路北上,老蹄子在明珠身边嘟嘟囔囔。

  "咱们这可怎么打,不如你劝劝将军?你和将军亲密,你劝劝他,咱们不能去送死啊,找个保全的法不好吗?"老蹄子掏着袖子,吸着鼻涕。

  越来越向北,气候也越来越冷,明珠里铠甲面早就穿上了粗布棉衣还冻得微微打着寒战。她揉一揉冻的通红的鼻头:"他打仗你还不放心?听他的没错的!"

  老蹄子歪着脑袋:"将军也是个刚长毛的娃娃。这俗话说的好,姜还是老的辣。想那元朔五年的时候,我老蹄子也来过这片地儿,当时是跟的卫大将军。不是我说,卫将军打仗叫人放心,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你看看这骠骑将军,长安城里都说啊他原是纨绔子弟中的纨绔子弟,天天带着羽林军扫荡长安城,如今出了兵也还是横断独行的性子。前几天居然还蹴鞠!这可是匈奴眼皮子底下!我都觉得他在把这河西当成长安城一样横行了,天天在这荒原上跑,我说咱到底跑什么呀?这可没人护着,这不跟公孙将军会合,这不是等于砍断自己一根胳膊嘛!哎!明小弟,我看你人和善才跟你说的,你可别背后告诉了将军。我这也不为自己,反正我老蹄子是光棍一条,上无老,下无小,死了也就死了。可是你看这其他人可都是有家口的……"老蹄子咽口唾沫,迎着寒风眯起小眼瞅着明珠接着说:"没错,将军是名声在外,少年天才,可是他毕竟年轻。你在看看卫将军出征,那副将,左右手一帮啊,这是智谋团!这打起仗来多让人放心啊,你再看看咱将军,年纪轻,火气盛,一惹他不高兴就没活路了,他还连个副将都没几个,一人儿带着这几万人蒙头冲……这这,不是我说,他总得让咱们心里有谱不是。真没谱啊,真没谱啊!"老蹄子摇头晃脑"没谱……"

  明珠莞尔一笑:"他性子是蛮横,但是打仗是绝不任性的。他心里有数。你只要跟着他,就绝不会打败仗。"

  老蹄子翻个白楞眼:"知道你和将军亲近,就知道你会帮着他说话。罢了罢了,你也太年轻,不知道这活一天没一天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他仰天长叹:"珍贵啊!"

  她怎么不知道,她一直都活在倒计时中……

  霍去病骑着黑马一阵黑风似的跑过来,隔着老远把包袱扔了过来:"给你的,不要冻着。前面找个地儿穿上。叫赵破奴给你守着。"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明珠打开,是一件黑色皮毛背心。

  摸着温暖的皮毛,她冲着黑马上的背影微笑。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冷洌的北风吹打明珠黑色的铠甲。

  她如此荣幸,能得到他的爱,能和他并肩作战。

  她怎么能忘记了着天大的荣幸而不断的回避战争?

  她突然想通,豁然开朗。

  行军算什么?战争算什么?杀人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什么了。

  他们共患难。

  这一刻开始,她决定做一个好士兵。她要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她不再逃避战争带来的恐惧,她要助他打匈奴,她要一直陪着他。

  老蹄子抠着牙齿打断明珠莫名其妙的幸福:"呀呀呀,这可是好皮子。"他弹出手指头上的食物碎屑,明珠初步判断那是块肉渣。

  老蹄子用扣过牙齿的黑手摸那件皮坎肩,明珠尴尬的应付了一声。

  "我说,呵,我说,你到底是霍将军的什么人啊?怎么他就对你这么好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真不会告诉他吧?我们可是兄弟一场啊?啊?我说?"老蹄子纠着皮背心问,眼珠子还神秘的望四周打量,生怕别人听到他说的话,尤其是怕给在很远处的霍去病听到似的。

  "你看我像他什么人?"明珠突然很有兴趣知道自己在这群人眼中是怎样的。

  "我心直,你是知道的。我就不跟你打幌子了。……"老蹄子变得难以启齿,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大家都议论将军是不是……那个什么呢,你们两个男人之间不太正常,别人难免会误会的……"

  明珠眼睛能睁多大就睁多大,翻了无数白眼给老蹄子:"你知道将军婚娶了吗?"

  "婚娶了又怎么样?你知道的,出征在外,很多人都憋不住……"

  "老蹄子!!"明珠大喊一声,不少士兵都往这边看过来,小胡子队长也狠狠瞪了明珠一眼。明珠压下声音去,"你听说过霍去病的夫人也姓明吗?"

  老蹄子没心没肺的点头:"当然知道,霍将军娶配,自然是轰动长安城的新闻,我怎么能不知道霍夫人姓什么呢?明!"老蹄子一拍大腿,"对,姓明来着。哎,我说明小弟啊,……咦,……哎,你们同姓,难道是……"

  明珠怀疑自己的长相是不是太不堪入目了,说道这份上老蹄子还处于迷茫状,真的很让她心凉。

  大军驻营,霍去病的帐营里面灯火通明,明珠轻车熟路就找到了。

  "怎么了?也没让赵破奴来报一声。"他抬头淡淡的说,眉头微皱。

  是在为这次孤军作战烦心? "一直没有空换衣裳,来你这换。"她也淡淡的说,说得天经地义一样。

  霍去病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来我这换?"

  她在他身边坐下:"很累吗?"

  "不累,只是头痛。"他长吁一口气,"没有在规定日期回合是姨夫的不对,但是如果因为我没有等他致使这次打了个败仗,就是我的不对了。回去没法和皇上交代。"

  "放心吧,你一定会胜利的!"

  他嘴角露出笑。

  "我不是安慰你才这么说的,你就是不会打败仗。你永不会战败。"她认真的说。

  他还是笑,大手搓着眉宇间的神经笑。

  "明珠,我喜欢打仗,喜欢打艰难的仗,喜欢打胜仗。"他收住笑认真的问她,"只是你,你想长安吗?"

  "不是很想。你知道我的家乡并不是长安,我对他的牵挂不深。"

  "你的家乡在哪里?"他兴趣大增。

  "我的家,靠海,临山。在泰山附近。"她说,她想起了姑姑。

  "想吗?"

  "想。有一点想。也许我应该去看看现在的那里是什么样子。"至少要看看姑姑,她想。

  "等仗打完了,我陪你回去看看,好不好?"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来历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告诉他。如今他是自己的丈夫,相濡以沫的爱人,她不是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吗?她没有理由隐瞒自己的来历的。

  "去病,你想听我过去的事情吗?我想……"

  "不!"他断然拒绝。"我不想听。"

  明珠一愣。

  "……不愿意听,也不愿意知道。"他把头一回,"至少,我现在不想听。"

  "不愿意?你以前不是想知道吗?"

  "以前也没有想知道,只是好奇。现在我不愿意知道。明珠,这样就很好了,我不想知道你从哪里来的,我只愿意知道你以后只会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在逃避什么?

  他百折不挠的勇敢和倔强背后的心,单纯无暇。

  霍去病--她的爱人,丈夫,父亲,儿子……她所有的一切。

  她握住他的手:"我想过了,我会一直陪着你,我要做个好士兵。"

  他微微一笑:"不用了,我知道你有几两重。只要你安守本分,听我的话就够了。我不需要你骁勇善战,你不是这块料。"

  真是个实诚人。

  明珠刚刚燃起来的斗志被他一盆凉水浇灭,连点儿烟都没冒。

  正说着,有个侍卫进来传报,高不识和赵破奴在外面等候求见。侍卫不敢抬头正眼看明珠,却也低头盯着她的脚瞅了半天。明珠心想难道他也和老蹄子似的以为霍去病有断袖之癖?

  霍去病传他们进来,把手中的地图地给他们看:"我们先到居湖泽,顺弱水而上,经过小月氏,从右贤王部后面攻过去。"

  高不识半晌没出声瞅着地图直发愣,赵破奴大黑手搓拧着腮帮子扮思索状。

  "将军,这个圈子转的可是不小啊。"高不识拱手说。

  "一千里吧。"赵破奴拧着腮帮子发出一声呜咽。

  霍去病点点头:"沿途有不少匈奴部落,我们可以顺带击落,一路沿着弱水南下,横扫右贤王地。"

  "说的容易,只怕做起来太难。"高不识摇摇头。

  "那就全速奔跑,极力突袭。我们的骑兵不都是精心挑选的好手吗?!迂回行军。"明珠说道。

  三个男人都不禁看她一眼,明珠耸耸肩:"与匈奴人打骑兵战,迂回奔袭是正道。对不对,去病?"

  霍去病点头称是。他的看明珠的目光,就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在猜谜,一不小心蒙对的时候对女儿投出去的目光,带着惊喜和鼓励。

  "再说了,这又不是他第一回打仗,不是第一回这样奔袭。他有全胜的把握。"明珠骄傲的说。

  赵破奴有点不敢相信以前那个打仗总是躲在他背后的,温婉柔弱的明珠会有这样胆大的见解。他搓脸的手僵在远处,不知如何是好。

  霍去病再嘱咐一些细节便叫他们下去了。

  高不识虽还有一些疑虑,但是明白霍去病一向倔强的性格,也欲言又止的走了。

  "在操练营的时候,你每日跑多少里?"他问。

  "三十里。"明珠回想起来就觉得双腿酸软。

  "还可以。长途奔袭将就的是呼吸法。你知道如何在长距离活动的时候调息吗?"

  明珠摇摇头。

  霍去病便耐心的演示给她看,一边边的调教。明珠也顺便问他如何在骑马的时候减少为椎骨的疼痛之类的私人问题。

  他对她循循教诲,宽大的手掌不时地在她眼前比划。

  她的那番话,她说他有全胜的把握的时候,竟然希望自己是没有看过史书的,希望自己不是从来就知道的。她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过早知道结果,她宁愿与他一同面对未知,一同走在困难的路上。在未知面前告诉他他会胜利,他是无与伦比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好像已经在终点处等着他。

  他的手滑过她的耳际,她呼吸变得急促。

  她是怎么了,啊,她春情大法?她摸着红红的脸焦躁不安。

  第 28 章

  风驰云掣。

  两万马匹奔腾的烟尘,如云如雾。两万虎狼之师咆哮在浩渺草原上,一如巨大的乌云席卷河西之北。

  霍去病的两万汉军全数而上,渡河水,向西冲击,过居延泽,顺弱水南下直奔右贤王地。

  扫荡匈奴属国部落就如小打小闹一般,似乎就是霍去病顺手牵羊而已。明珠一直被霍去病挡在背后。她目睹死尸无数,却不曾出手斩杀一人。她不害怕,如果他让,她会随时站出来与他一同浴血奋战。他却不给她机会。

  "那是什么?"明珠指着远处一片宫城问赵破奴。

  "是小月氏国。"

  "博望侯就是到了那里吗?"

  "不,博望侯到的是大月氏。还在更西边的地方。"赵破奴抬起眼睛向远处望去,仿佛在看那更西边更西边的地方。

  "秦朝时候,月氏势力强大,与东部的东胡从两方面胁迫中部的匈奴,匈奴曾送质子于月氏。秦末,匈奴质子自月氏逃回,杀父自立为单于。这个质子就是后来的冒顿单于,说实话,其实我很佩服他的,冒顿单于。后来冒顿单于统治下的匈奴日益强盛,就不断的举兵攻打月氏,月氏渐渐落败。于是月氏便开始弃河西走廊而向西迁徙。一迁再迁,最后迁至伊犁河流域。当月氏离弃河西时,有一小部分越祁连山,在那里定居,就是小月氏。"

  "鹰击司马对这里果然是很了解。"

  "各司其职。"他学她昨晚上的样子耸耸肩,逗得明珠哈哈大笑。

  原本严肃迅猛的军队,被明珠的一阵笑声打破。高不识从旁边经过看了明珠一眼,明珠赶紧识相的合上嘴。老蹄子按乃不住,赶上来打听有什么笑话这么逗?

  旁边几个将士也乐开了。

  大家枯燥了很久了?

  "看见了小月氏,很快就能到祁连山了。一场大仗要打了。"赵破奴收回笑容。

  明珠像是他们枯燥军旅的一段插曲,虽然灵动欢乐,却毕竟短暂。主旋律还是一如既往的紧张奔驰。

  终于要打那场硬仗了?许久的长途跋涉,大家都很期待这最终的决战吧。

  明珠深吸一口气,霍去病,我会和你并肩作战的。她笑着眺望这越来越起伏的山谷之地,他们已经渐渐奔出大草原。山谷峡道之间,一点红色久久立在那里。

  哲尔索?

  明珠顿时一阵慌乱。

  浑邪王部居山腹盆地,要想从北面进去就要经过一处峡谷。峡谷是浑邪王北部的要塞,必定有重兵把守。

  峡谷汉军两万大军分列进入也要花掉一个时辰的时间,既然是偷袭就不能出任何的风声。峡谷这条路必然行不通。

  "应该还有一处地方可以进。"霍去病问赵破奴。

  "将军英明。的确还有一条路。不过要多跑一百里地,从西面的草原绕进去。西面是一块水茂草盛的畜牧地,要从这里经过毫不费力,只不过……"

  "什么?"

  "只不过这块肥地是酋涂王和浑邪王共有,若是这一击不成,我们拿不下浑邪王部就没有了后路可退,很有可能早两面夹击。"赵破奴摇摇头说。

  "多跑一百里很有可能就把士兵们的锐气耗磨掉,恐怕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浑邪王部。况且没有后路,我们就没有了卷土重来的余地。"高不识的瞳孔黑黢黢的,话语里面带着他一贯的老成持重。

  霍去病眉头惯性皱起来,他独自驾马超前面溜达一圈回来。瞟了一眼明珠,忽而一笑。"我们不能有第二次机会,只能一鼓作气,一击即破。高校尉,我们的将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已经奔驰了几千里,又何苦在乎这一百里的距离。"

  他说到百里挑一的勇士的时候,高不识的眼睛显然对明珠的存在表示了质疑,但又碍在霍去病现在的气势上面不再表示什么。

  他对身后的士兵说到,"传令下去,告诉所有的将士:这一仗没有后路可退,我们只有胜利!我们已经离开汉土千里有余,想要回师是不可能了,要么饿死在逃跑的路上,要么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要想活下来除非跟着本将军突袭浑邪王部,打下胜仗回长安城立功封赏!"

  小士兵跑进队伍里,不一会儿大军里面传来细细簌簌的议论声,再一阵安静,接着发出了响彻云霄的附和声!

  誓死的决心,追随的决心,一战到底的决心,也许还有梦想出人头地封侯博赏的决心,但是,都是渴望战斗的决心!

  霍去病满意的回马,大手一回,两万雄狮向浑邪王西部的草原奔腾而去。

  ……

  到处都是红色的血,像是灿烂的花朵开满了整个部落。

  一刀下去,血浆四溅,明珠觉得手背上一阵滚烫。

  这是生命。

  匈奴大汉吃惊的眼睛和扭曲的嘴角,盯紧了明珠手中的匕首。缓缓缓缓的落地,像是升格的电影。

  这一刻,是放慢的,延档的。死亡的驻留。

  害怕吗?不。恐惧吗?也不。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比想象中来的平淡。

  明珠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霍去病,他硕长的背影与刀影纠缠,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只有他,屹立不到。

  她保持镇定和淡然,只为了在他不时掠过她的眼神里,印下自己还活着的身影。

  血花怒放,远处的雪山,近处的草地,黑压压的人不断的倒下,站着的越来越少。他们嘶喊,尖叫。

  她却听不到声音,她只看着他的身影,她背后的匈奴人一个个倒下去,倒在赵破奴的箭下。她不害怕杀人,她只是突然想到,他的血是不是比刚才的更滚烫?

  死亡如此之近,她第一次感觉到失去他是如此之近。

  地上的光影一闪,明珠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反手刺回。袭击她的匈奴士兵喷血身亡。第二个。

  赵破奴在她身后收回即将撒手的箭,她是一个不断成长的女人。他想。

  战争发生好像只在一瞬间,汉军突袭大捷,浑邪王本部的八万人被霍去病的两万人击打的溃不成军。

  歼敌两万,俘虏三万。

  霍去病的两万人马死伤不过五千。

  满地死尸,霍去病忙着调整军队和俘虏无瑕顾及其他,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撤离这块土地。

  明珠站在树荫里,用树皮把匕首的血擦净。

  像是做了一场梦……

  "哐!"一只羽箭擦过明珠的耳朵,稳稳射穿眼前的树干。惊醒了明珠。

  猛地回头,只见十几个匈奴壮汉列队站在她的身后,统一的黑色兽皮毡帽。

  哲尔索吗?她记得,哲尔索的手下便是这样的装扮。

  耳朵上一阵热,血汩汩的从左耳上滴下。疼。

  为首的人一挥手,十几个大汉迅速窜上,黑手一捞,明珠还未来的及反应,身体就被腾空驾起,接着甩上马背。

  "去病!!"她大喊着。

  远处的霍去病猛地上马,奔驰过来。

  "鹰击司马!!"他喝道。

  "属下明白!!"赵破奴迅速顶上霍去病的位置,继续执行俘虏的分配。

  霍去病一脸怒气,驾着黑马疾风一样的追过来。

  明珠双手被钳,空拿一把金线匕首却无处使力。霍去病马术超群,匈奴壮汉的马术也不寻常。明珠腹部架在马背上,倒空的头看见霍去病的黑马一点点追上。

  已经到了山谷地带,匈奴人逐渐的落入霍去病射程之内,他架上了弓箭。

  箭在弦上,这时候却从山石后面杀出另一群黑毡帽的匈奴人,明珠只觉得身体腾空,头一蒙,便已经被人扔出几丈,落入从山石后面出来的同伴手中。原来的十几个匈奴壮汉不再前行,回头拦截霍去病,保证新出现的匈奴人能更快的逃离。

  待霍去病杀掉他们,明珠已经在几里以外,距离再次拉开,霍去病再次追击。

  不待他赶上,便会有另一批人半路出现,明珠便会有一次被抛至新的接应的人手里。如此循环,像是接力一样。霍去病被逼一直落后几里有余。

  一定是有人早早设计好的。

  他们要什么?是霍去病,还是她明珠?

  山谷越来越陡峭,两边林立的石壁越来越高,明珠感觉到她已经被挟持到一处峡谷。

  速度变慢,空荡的山谷里逐渐多了人语马蹄声。

  明珠被拎下马,抬头只见数十丈高石壁之间的峡谷里黑压压一片匈奴军人中间一点红色,鲜艳欲滴。站在最前面的,不是哲尔索又是谁。

  她身后除了少数的黑毡帽打扮的匈奴人,大多是浑邪王部模样的士兵。

  霍去病的军队未经峡谷,绕了一个大圈从西面突袭浑邪王部,他们行动迅猛,突袭扫荡只是瞬间的事情,不知道这些守在要塞的士兵们是不是知道他们的王部已经遭遇了大规模的突袭。

  哲尔索高声用匈奴话说着什么,身后的浑邪王部士兵勃然大怒,雷鸣般的悲号声让两侧的石壁动容。

  明珠抬头,只见两侧的石壁上面站了数排持弓箭的浑邪王部士兵。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把她射成人酱。

  红衣一闪,哲尔索右手擒住明珠的咽喉。

  大而明亮的眼睛微微发肿,仇恨里面带着的还有哀伤。她宽阔的嘴唇一掀:"明珠!"

  "哲尔索。"明珠说。

  "哈哈,你就是霍去病的妻子?"她笑,掩不住的凄凉。她高声说了几句匈奴话,惹得后面的浑邪王部士兵一阵呼应。

  明珠手臂一阵酸痛,哲尔索的左手上已经握住了那把金线匕首。她手指一挑,剑鞘弹出,剑刃黄昏昏的影子映在她漂亮的大眼睛里面。她的嘴唇微微嘟起,在剑身上印下一个轻吻。

  "苍狼。"她说。

  "嗖"的一声,哲尔索面部抽痛,擒住明珠的右手突然松开。

  明珠眼疾手快,反手夺过匕首架在了哲尔索的脖子上。

  霍去病站在左侧数十丈高的石壁上拉紧弓,脚下躺了一排匈奴士兵。右侧石壁上也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蹄子?

  "上马!!"霍去病喝道。

  明珠用匕首逼着哲尔索后退,一个黑毡帽的匈奴壮汉急忙送上一匹战马。

  "盾牌后护!!"霍去病喊。

  明珠把盾牌架在脊背上面,双脚踩在马背上保证全身都在盾牌的庇护之下。放掉哲尔索的手还没收回,背后的箭纷纷而至。射落在她身后的盾牌上。

  明珠向浑邪王主部的方向急奔。

  还未奔出几步,却听见一声呼啸,身下的战马听见主人的召唤一个急住,回头向哲尔索跑去。

  糟了,若是转身一定会乱箭穿心。情急之下,她一个跃身跳下,借力朝山涧滚去。

  乱箭齐发,眼见就要小命呜呼的时候,一面盾牌扔过来,不偏不倚护住明珠。

  接着是轰隆几声,地震山摇!

  箭雨渐停,明珠从山石后面探出头来,看见的是滚落在峡谷中间巨大的山石;死了大半的匈奴士兵;和与哲尔索对持的霍去病。

  短兵相接,一个一往情深的女人,和一个冷酷的男人。

  是一霎那间的错觉吗,明珠突然觉得,一身红色戎装的霍去病和红色骑装的哲尔索,是那么般配。

  如果没有自己,是不是那两个人也是一对欢喜冤家,会有一段美丽的传说?

  "明珠?"老蹄子喊道。

  明珠站起身,老蹄子骑着自己的汉血宝马立在山路中央。他朝明珠甩个头,明珠会意的跳上马背。

  老蹄子马鞭一挥,朝浑邪王主部奔去。

  "不去那,我们要回去救去病!"明珠打了老蹄子的后背一巴掌。

  "将军还用的找你救。你不要去添麻烦了!"老蹄子不屑的说。

  轰轰的马蹄声逼近,峡谷的另一侧,数百个黑毡帽的匈奴壮汉驾马赶来,营救他们的主人。

  "哲尔索的人来救援了!去病已经没有力气应付这么多人了!!"明珠喊道。

  老蹄子回过头,犹豫不决。

  "老蹄子!!"

  "他奶奶的。"他跳下马,把缰绳甩给明珠,"我去帮忙,你回去找鹰击司马来救援。"

  "我不,"明珠下马把缰绳甩给老蹄子,"我去帮忙,你回去求援。"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老蹄子急得跳脚。

  "你的路比我熟,你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们!!你不要再说了,这是最好的办法!!"明珠丝毫不让,转身往霍去病那里跑。

  老蹄子一声无奈,只好上了马。

  一声呼啸,霍去病的黑马从山壁后面跑出来,明珠侧身翻上。黑马默契的冲入哲索尔背后,在仅剩下的几个匈奴壮汉中划过。明珠的手背不断的被热血灼烫。第三个,第四个……第七个。

  她至今为止杀了七个人了。

  "你回来做什么!!"他的脸上满是汗水,红色的戎装已经塌湿了大半。鹰一样犀利的眼睛里带着他杀戮时候的残忍。

  "同生共死。"她淡然一笑。

  他站满血迹和脏渍的脸上,霎那间绽放出花朵。洁白的牙齿在他月牙一般的笑容间露出来。

  他的犀利也在这一霎变成从容。

  哲尔索后退翻身上马,朝身后的石壁方向奔去。

  霍去病拽着明珠的手,跃到她的身后。"驾!"他一甩马缰,黑马朝浑邪王部一头疾驰。他已经没有再多的力气追杀哲尔索或是与她的救援部队搏斗,他们眼下最重要的,是与汉军主力会合。

  后面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前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是说他们已经摆脱哲尔索的后援部队要与赵破奴碰面了吗?

  "不对!!"霍去病身子一紧,"来的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赵破奴?"

  他侧耳细听。

  "有三批人朝我们这里来。后面一百人,是哲尔索的后援部队;前面东方有一万多人,那是我们的人。可恶的是……还另有一批人在赵破奴之前,从西面赶过来。"

  "西面?"

  "浑邪王部西面是酋涂王部。"

  "我们这撤离不够快,被酋涂王发觉了?我们被前后夹击?"明珠睁大眼睛。

  "可以这样说。"霍去病的脸像冰山一样。"你后悔跟我一起出来吗?"他突然问道。

  "我后悔自己不争气,害你陷入这样的地步。"她低下头自责。

  "傻瓜!!你已经出乎我的想象了。记得你刚才的话,我们同生共死!"他说着擦拭她的脸,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亲了一口。

  "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还没有什么东西能难住我霍去病呢!"他大喊着,冰山融化,他像一个遇到挑战的孩童一样迸发出兴奋。

  第 29 章

  山谷间,上千人组成的匈奴部队把一双男女围在中间,为首的匈奴人看上去很年轻,他企图缴获这两个人。

  西面不远处尘土纷扬,霍字旗若隐若现,是一万五千人的汉军朝这边赶来。

  年轻的匈奴首领不时地往后张望,像是在等哲尔索,但是后面的马蹄声早已经越去越远,哲尔索的后援部队好像是已经撤离--他们听到了一万五千汉军的马蹄声。

  霍去病瞅准一个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进匈奴部队,几刀起落,突出重围。

  年轻的匈奴首领才知道大事不妙。

  两人全力朝汉军奔去。

  一千人的匈奴部队不敢贸然前行,面对一万五千人的汉军他们还没有必死的准备。他们驻足,搭起弓箭。

  "啊!"他哼了一声,明珠回头,只见一支羽箭射穿他的肩膀,前面的箭头顶出一片血肉。

  "去病!!"明珠捂住他的肩胛,血水从她的指缝间流淌出来。好烫!她的心被他的血灼伤。"去病,你不要有事!!"

  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他脑门上滑落,他摇摇头,忍住伤痛。但是牵马缰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年轻的匈奴首领蹿上来,伸手要拿霍去病,霍去病的眼睛一动,刀子已出,在匈奴首领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印。

  霍去病手臂包围的门户一开,匈奴首领的马鞭趁机卷住了明珠,轻轻一带,明珠落入他的怀里。

  "混账!!"霍去病翻身跳起,身手勾住匈奴首领的腿。

  匈奴首领却不想与他在纠缠,眼看汉军将至,匈奴人只管朝峡谷的方向急奔。

  "撕啦",霍去病被他生拖了半里,拽下的确是他的裤腿。

  "去病!!"明珠被劫持着越跑越远,只看见汉军涌上,扶起霍去病。霍去病跃上马想再度追来,却无奈肩伤作祟……

  明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大牢里面。

  后脑像是有一根筋被人拽住似的疼。怎么了?

  她记得他被一个年轻的匈奴首领抓到了,她企图用匕首刺伤他,却被他一掌打昏过去。

  去病呢?

  他与军队会合了,应该没事。

  那这是哪里?是酋涂王部的大牢?

  明珠手触到的是潮湿的石块。这里不是游牧部落的大牢!这是地牢!石质的地牢,宫城中才会有的。是哪里?

  头疼……

  脚步声起,明珠急忙坐起身,专著的倾听。

  门锁打开的声音,一个穿着白色胡装的年轻人走进来。

  "美人,你醒了?"

  是劫持她的那个匈奴首领!

  "你是谁?"

  "我是谁?嗯,这么多的名字怎么好一一告诉你呢?"他忽闪忽闪眼睛,作出一幅冥思状,"我是酋涂王子,你可以叫我王子,或是车胡儿王子。"他笑起来,笑没心没肺似的。

  果然是酋涂王部的。她那眼睛瞄他:"你抓我干什么?"

  "干什么?"他突然收起笑容,"霍去病抢了我的女人,我自然是要抢他的女人了!"

  "他抢你的女人?"明珠冷笑一声。

  "哦,你还不知道吧,美人,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哲尔索的男人。"

  "哲尔索?"明珠咀嚼着三个字。

  "他不是我的男人!!"门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哲尔索?"车胡儿的眼睛突地发亮,站起身来迎接。

  红衣裳的哲尔索。

  她走进来,明珠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她的脸好像是更憔悴了。

  "谁叫你抓她来的??你是不是还告诉了我父王你抓了霍去病的妻子?"她喝斥车胡儿。

  车胡儿挠挠头,"休屠王部的祭天金人被霍去病抢走,你父王一定很想出出气。还有你,我还不是为了给你解气。我看你没有得手,就想帮你而已。"

  "我已经不想抓她了。"

  "那就杀了。"

  "不!她不能死。"哲尔索坚定的说。

  "为什么?"

  "……"哲尔索沉默一会儿,"你知不知道你抓了她,苍狼会血洗酋涂王部的??!你给你父王惹了杀身之祸!"

  车胡儿先一愣,然后不屑的笑:"你不要把霍去病想的太厉害了,我昨天不也跟他交过手吗?还不是很轻松就抓到了他的女人。他不过如此。"

  "可笑!在你跟他交手之前他已经打过一场激战,击溃了整个浑邪王部,又在我的埋伏下单枪匹马杀了我一百五十个部下和浑邪王部两百驻兵!!你呢?你从一开始就在养精蓄锐……"

  "哲尔索!!你不要一直被他蒙蔽!只是因为你太迷恋于他了!"车胡儿冷笑,"霍去病,我就是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多厉害。那个生生把你的心从我身上带走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浑邪王部被袭,只能说明他们太大意了。我不一样,哲尔索!就让他来吧,我要好好的和他较量一下,活着的那个人才能得到你。"车胡儿深情的握住哲尔索的肩。

  哲尔索嘲弄的笑,越笑越大声,里面带着几分怪异,"车胡儿,你太幼稚了,总是这么自负,看不清楚实事。你忘了吗,你连我都打不过的!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车胡儿脸色发青,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松了下来。

  哲尔索毫不顾及他的脸色:"用一句汉话说,你现在是引狼入室!你自己招惹了苍狼!你的王部要么就是一败涂地,要么就是全数投降!"

  "啪!"哲尔索结结实实的受了他的一个耳光。

  他像是后悔,又像是不解恨,攥紧了拳头,"你是怎么了?你被那个汉人迷惑了是不是?你都忘了你是昆仑神的孩子,你身体里流的是征战的血统!我会让你看清楚的。哲尔索,等我杀了苍狼,回来娶你。"

  哲尔索捂着脸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呆立在原地。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车胡儿!!不要!!"

  地牢里面只有一片安静,没有白天黑夜,没有饭菜,没有人来。

  明珠已经饿了多久她自己都不知道,来了有几天她也不知道。

  哲尔索和车胡儿。休屠王的公主和酋涂王的王子。

  又一段爱恨情仇,又一段故事。若是以前她一定很有兴趣坐下来好好的琢磨一下,现在,她连温饱都没有人管,哪有心思去琢磨着些别人的事情。

  霍去病,你现在怎么样了?伤怎么样了?

  是抓获酋涂王了吧,她记得是这样。

  饿……

  嘴角被打湿,香醇的羊奶流入口中。

  明珠睁开眼睛扫视--红色的衣裳,哲尔索;还有……香喷喷的烤肉!硕大的囊!

  她挣扎着坐起来,手颤抖的去抓。颤抖,颤抖的厉害,拿都拿不稳。

  红衣袖里面的手伸出来,一点一点的喂她。

  这双手,是粗糙的,关节很大,虎口处生满硬茧--这是一双常年使用兵器的手。明珠抬眼看她,她喂的专注而且小心翼翼。

  吃饱喝足,明珠靠在角落里喘气--饿了许久,突然这么饱餐一顿有点适应不了。

  哲尔索靠在另一个角落,两个人静静的,只有呼吸的声音在石牢里回荡。

  "你恨我吗?"她突然问。

  明珠一愣:"不恨。"

  "你呢?你恨我吗?"明珠问。

  "恨。"她回答的淡然却毫不犹豫。

  明珠想,现在的哲尔索是不是有着和卫长一样的心情?

  "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哲尔索轻轻的说。

  "什么?"

  "苍狼。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有关他的所有事情。"

  "所有?包括过去和未来?"

  "所有,你知道的。"

  明珠笑:她不谙世事,知道的太少;她来自未来,知道的又太多。

  "告诉我你们相爱的过程。你尽管说吧,说他很爱你,说他根本不认识我。"哲尔索絮絮的说。

  明珠觉得气氛很怪,两个情敌坐在石牢里面谈论她们爱着的同一个男人。还有哲尔索,明珠觉得尴尬。"他……知道你,欣赏你。"

  "你不用安慰我。他根本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因为你们是敌对的。他是大汉的将军,你却是匈奴的公主。"

  她一动不动,然后哭起来,哭的悲痛欲绝。"敌对?苍狼……"

  看着她哭,明珠明白--几天过去了?霍去病的军队已经突袭了酋涂王部?"是不是去病他,他杀了车胡儿?"

  她的头埋进臂里:"不只是酋涂王部,连休屠王部也被他袭击……我对不起父王,对不起车胡儿。"

  没有了她爱的人,没有了爱她的人,甚至连自己的族部都遭到大劫……遭到自己意中人的进攻。难怪……她心里承受的太多了?

  明珠靠近她,轻轻安抚她。

  许久许久,哲尔索停住了哭。

  "如果他愿意,我可以不做匈奴人,我可以跟他走。"哲尔索哽咽,"哼,很可笑是不是,你可以尽管笑我,嘲笑我傻。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我的男人,丧失了最好的朋友和我的部落!!我只见过他一面,就爱上了他。他却甚至不记得我的样子。车胡儿对我这么好,我却……"

  她猛地回头,直视明珠的目光:"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明珠一愣,摇头:"不!我爱上他的时候,甚至没有见过他!"

  "你也傻。"哲尔索撇嘴。

  "女人都很傻。"明珠也撇嘴。

  哲尔索慢慢的从怀里摸出那把金线刀:"……那次他来抢金人,我和他搏斗。"

  黑暗里,她的声音也变得幽暗:"苍狼,没想到苍狼这么年轻。他和老人们传说的不一样,他长的一点都不可怕,甚至很好看。……他抢了金人,还想顺手拿走这把刀,他握着刀鞘,我握着刀柄,我们相隔只有这么近。火把都灭了,就像现在这样黑,我第一次听见男人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她久久不动,陷入自己的世界,明珠看见她轻轻上扬的嘴角。她满足于回忆里的那一瞬间。

  "哲尔索……"

  "告诉我吧,明珠。告诉我你们的事情。"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明珠。

  明珠说了。不是同情,不是怜悯,仅仅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即使她们见面的次数多不过一个手上的手指头数,但是她们却能彼此心灵相惜,来自一些很微妙的东西。

  面对哲尔索,明珠从来没有恨过,她甚至觉得似曾相识。她喜欢这样的女人--像男人一样驰骋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像少女一样单纯爱恋,爱到深处不计后果。

  她愿意告诉她所有的一切。

  哲尔索坐在明珠的身边听她简单的讲述,枕在她的肩膀上的头慢慢抬起来。

  "如果我比你先认识他,他会不会爱上我?"

  "会的。"明珠说。尽管她觉得酸楚。

  哲尔索轻轻的把匕首架在明珠的颈上:"那么,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他会不会忘记你,然后爱上我?"

  明珠一惊,注视着哲尔索认真的眼睛:"不会。如果他会,他就不是你心里的那个苍狼。"

  哲尔索低下头,收回匕首。

  "我不会杀你。明珠,我会放你走。哲尔索不是一个纠缠不清的人。"

  她站起身来,黑暗中的身影显得倔强又孤单。

  "哲尔索!"

  她回过头。

  "你要回休屠王部吗?"

  "不知道。我有些累了,明珠。我打了太多仗,只败给过苍狼。而败的最惨的一次就是这一次。我不想再战场上再看见他。"

  "不想再见他吗?我可以告诉你,你下次可以在什么地方再见到他!"

  哲尔索没有作声,紧抓着匕首的指头微微颤抖。

  "天黑以后,我会放你走。"

  哲尔索逃似的跑出石牢。

  明珠靠在石墙上出神。

  细细簌簌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明珠侧开身子,石墙的砖头在轻微的动。

  是老鼠?

  石砖的隙缝出不断的又碎石落下,厚重的石砖一点一点的往外推动。

  是人?

  "谁在里面?"明珠探问。

  石砖里面静了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明珠?是你吗?"

  "老蹄子?"

  "是我,你耐心等一会儿,将军就来救你了!我,我也马上就能挖通了,就差一点点。哎吆,我的妈呀,这石头怎么这么硬!"

  "小心……"明珠高兴的不知所措,可是,哲尔索说晚上就会放她走的。

  石牢门口响起脚步声。

  "有人来了,你不要出声。"明珠悄悄对石缝里的老蹄子说道,老蹄子果然就停下了。

  这不是哲尔索,这是男人的脚步声!而且不止是一个男人!

  石牢的门一开,通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牢房。

  一行数十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蓄着浓密胡子的男人,身穿棕色的胡衣,戴着黑色的毡帽。

  黑色毡帽?休屠王部的人?

  "你是明珠?"粗狂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发出。

  "是。"

  "哲尔索呢?怎么不见她?"他回头问。

  后面的随从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些匈奴话。

  从他说话的气势和随从的表现来看,明珠猜他可能就是休屠王了。

  还没有来得及确定什么,几个随从就冲来,二话不说把明珠抬起来,架到一个木架子上。

  牛皮绳在她的胳膊上紧紧地勒出血印,脚腕处被绑上后也因为血液不通而使得脚背发麻,肿涨起来。

  她被吊起来,吊在十字木架上。

  "你要干什么?干什么?"明珠慌了神,不祥的预感!他们这样的架势必定没有什么好事!

  一声脆响,黄豆大的汗珠滚落。

  她结结实实的受了一鞭!

  后背一道血线潺潺的滴出血来。这种疼……让人咬牙切齿……像是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啃噬那一鞭下去后的痕迹……指甲攥进肉里去,嘴唇咬出了血丝……

  她觉得连喘气都会牵动背后肌肉的疼痛……

  "疼吗?小美人?"休屠王胡子随着说话一颤一颤。他露出憎恶的笑:"看看,脸都紫了。你可别怪我啊,要怪就怪霍去病!这一鞭是你替他为上次抢我祭天金人还的!!"

  又一声脆响……

  千万支针扎进肉里又生生的剐出来,挑破了肉皮,带出了血水……

  第二鞭!明珠舌头抽搐,哼都哼不出来。

  耳鸣,头皮发麻。

  "这是昨天突袭我休屠王部的一鞭!"

  第三鞭……

  "这是替我女儿哲尔索还给霍去病的!"

  第四鞭……

  "车胡儿的!"

  第五鞭……

  "……"

  是疼到极致变成了麻木?还是她的意识在渐渐消失,霍去病,你在哪里?

  "哗--"下雪了吗?冷啊。

  明珠睁开眼睛。

  匈奴小兵放下水盆,又捡起鞭子站到了明珠背后待命。

  "汉家女人真是经不起折腾!"休屠王"呸"了一声。

  明珠意识渐渐清醒,疼。背很疼……

  一个匈奴士兵突然匆匆冲进来,大声对休屠王禀报外面的情形。

  休屠王的脸色腾的变绿,袍子一挥,就要走,没走两步又想起来什么,回头拔了一把刀朝明珠刺去……

  明珠闭了眼,霍去病的身影晃来晃去,她舍不得,她不想死……

  "轰隆"一声,身后的石墙蹦了个洞,一个苍老的人影扑上明珠的身子--休屠王的刀刺入老蹄子的背……

  即使没有杀掉明珠,休屠王也不愿再费时间,他呼噜呼噜的戴了属下赶着离开。

  偌大的石牢又在瞬间安静下来,点燃的火盆,扔下的长鞭,架在半空的明珠,躺在地上的老蹄子。

  "老蹄子,老蹄子,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啊。"明珠终于能发出声音,开口却是哭腔。

  "老蹄子……你不能死……"

  地上的老蹄子咳嗽一声,血浆他干裂的嘴里漾出来,随着他的一张一和冒着小小的气泡。

  "我没有事,……夫人。"

  "夫人?"

  老蹄子脸上的皱纹一紧,露出一个笑:"傻孩子,你长的这般秀丽的模样,我怎么能看不出来你是个女娃娃。咳咳。"一口血水咳嗽出来。

  "你觉得现在怎么样?你坚持住!"

  老蹄子只笑,眼睛看着明珠,神情却去了远方。

  "真像啊,娃娃。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吓了一跳呢。多像殿下……娃娃,我死了后,你记得要帮把我的骨灰带回梁国,把我埋在睢阳城郊梁王墓附近。行吗?我要回那里去……"

  "好,好。老蹄子,你要清醒啊,不要再乱说话,会费体力的!不会死的--"明珠试图挣开束缚,却无能为力,颈里的玉因为挣扎而跌落在衣领外面。荡来荡去,在火光之下,宛如珠泪。

  老蹄子看见玉坠,暗淡的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殿下若是知道这个玉坠给了你,也许会很高兴呢。很高兴……你也姓明吆……"他的声音拉长,像是在回忆一首婉转的歌曲,"明珠--。娃娃,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老蹄子……"

  "不是。"

  "周发!"

  老蹄子微微摇头,"不是……"

  "你叫什么?你叫什么?老蹄子!周发!你不要闭眼!!你回答我!!不要闭上眼--"明珠挣扎着,哭喊着。

  他的嘴唇微启,一字一蹦,像是珠子撒落:"沧、海、月、明、珠、有、泪……"

  老蹄子或者周发,或者其他的什么名字的老人,静静的躺在地上,微笑着合上眼睛,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丝笑。

  他很满足,或者快乐。

  "不--"

  明珠一声哀号,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一个年轻的汉朝将军闯进来,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整个石牢。

  入眼的是她被架在半空的小小的身体--年轻的女人,穿着红色的汉军戎装,血迹从背后渗出来,染透了她全身。

  他呆了,慢慢的走向她,撩开她被血染成结的发丝--熟悉的鹅蛋脸,紧闭的双眼,透出齿痕的双唇。

  他发出一声咆哮,整个石室震动。他的疼,他的恨,他的怒!他像是受了伤的野兽,要复仇的狼……

  进来的将士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少年将军--纵横长安如入大漠的得任性少年,挥杀万人而不动容的将军--现在,却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女人号啕大哭……

  他何曾哭泣?他从来就是意气风发到骄横蛮纵。

  他何曾哭泣?他从来都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意思。

  而如今。

  他唯一的爱,他唯一的伴,回来啊……

  第 30 章

  两天后,明珠醒了。

  躺在小月氏王宫白色的床上,她趴着,霍去病靠在她的床头。

  白色的毛毡裹着下半身,上半身半裸着盖了一层油布,从油布能隐隐的看到她背上的血迹。这些血迹,叫霍去病看了很不是滋味。

  明珠看他却是有滋有味。

  他嘴上生了一些水泡,眼睛里面多了一些血丝,头发乱了,身上臭了……

  "还疼吗?"她问。

  "我?什么疼?"他莫名其妙。

  "箭啊,箭伤!"

  他好像费了很久才想起来,"那算什么,好了。"他拿起她的手指在唇边吻,"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带你来打仗,你就不会受伤;如果我能再小心一点,你也不会受伤!明珠。"

  "不,我很高兴能和你并肩作战。"她动一动脖子。累啊,在床上趴了好几天了,她其实很怕这样会把胸部给压没有了……

  "要动一动吗?"他问。

  "算了。"明珠从枕头边拿起葡萄往嘴里送。小月氏国家不大,皇宫也小,但是好东西绝对不少。很久没有吃到葡萄了。薄皮多汁,绿色的果实蒙一层白色的膜,摸起来有一点涩,吃起来却滑嫩无比。

  明珠送一颗到霍去病的嘴边,他张开嘴,连葡萄带她的指头一起咬住。

  "咬我手了!"

  他嗤嗤的笑,松开嘴,嚼葡萄。"嗯,这果子好吃,回头在咱家屋后也种一棵。"

  "好。"她点头。

  "月氏国是个好地方啊。"

  "去病,你怎么知道我在月氏国的?"

  "我不知道。"他老实的说,"我以为你在酋涂王部,就打过去了。结果找不着你我生气了,于是干脆又到休屠王部去乱搅了一通。休屠王部也找不到你,我疯了,差点就要打到匈奴王庭去找伊稚斜去要人了。老蹄子才想起来,他知道小月氏有一个隐秘的地牢。小月氏也算是匈奴属国,匈奴王在他们这里安放一两个犯人也不过分。所以我就找来了。"他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明珠,我总会找到休屠王,把他千刀万剐,灭他九族,以解我心头之恨!"

  "不,你不要杀哲尔索!"

  "怎么?你不恨?"

  "我恨,我也痛。但是哲尔索没有错。她对我很好!"明珠有一点激动,身子前伸,盖在背上的油布滑落,露出她血迹斑驳的后背。

  霍去病轻轻给她盖好,不再作声。

  "老蹄子怎么知道的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本事。我的部下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以老蹄子那样弱不禁风的体质,要不是有这么一点本事,我又怎么会把他编进我的队伍。"

  "你叫人给他好好收拾后事了吗?"

  "叫了。"

  "我答应过他,要把他的尸体运回梁国,安葬在睢阳城外梁孝王墓旁。他与我相识一场,还救了我一命,我无以为报……"

  他安抚她的脸,"放心。我记下了。会照办的。"

  她点点头,拭一下眼角的泪。

  "这里不能长呆,我们要赶紧回师。路途颠簸,如果路上疼,你就告诉我。我再想别的办法。我会找马车载你。"霍去病说。

  "不要了。马车很引人注目的,又赶不上你的速度。我可以骑马!"

  "我自有安排。等回到长安,我好好的养你,再也不叫你吃苦。"他疼惜的握住她的手,"明珠,不要再跟我出征了。再也不要。我再也不贪心了,我以后只要能知道你好好的活在长安城;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在西楼养花种草;知道我只要回家就能看见你的话;我就满足了。"

  他说的一脸坚定。

  霍去病出去整理军务,明珠趴在床上想这些天的过往,想到老蹄子不禁喃喃自语:"沧海月明珠有泪……"很熟啊,"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珠的头轰的就蒙了一下,不可能!!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这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诗句,老蹄子怎么会背??

  老蹄子看她的眼神,说她像殿下,那个殿下?是公主,王子还是嫔妃?

  难道老蹄子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说他不叫周发,那他叫什么?

  "夫人,该换药了。"两个带着面纱的小月氏王宫侍女进来,明珠被吓了一跳。

  侍女端着黑色的陶罐和纱布进来,其中一个在明珠床前坐下,撩开她背上的油布。

  不对!小月氏毕竟是匈奴的属国,霍去病为了防备休屠王暗地里耍手段,不让月氏人做接近明珠的事情。又明珠因为伤的关系,上身不能穿衣,所以这两天都是霍去病亲自给明珠上药!小月氏王宫的宫女只负责这屋里的整理工作,可是眼下这个宫女的手都要按上自己的后背了!明珠往里侧翻,没有翻开,被那宫女的手轻轻翻转回来。

  "动什么动?伤成这个样子还这么大劲。"宫女说。

  "哲尔索?"那日石牢里的谈话还在耳边萦绕,明珠怎会不记得这个沙哑的声音。

  "是我。"哲尔索把面纱摘下来,"看来我父王是对你下狠的了,他用的是特制的鞭子,在麻皮鞭里裹上青铜片,这种鞭子抽在人身上,每一鞭都会刮下一层血肉。"

  哲尔索把黑色的陶罐打开,回头示意另一个宫女去外面把守。

  "这是一种稀罕的创伤药,治疗效果比一般的药强数倍。我给你敷上?你信得过我吗?"

  明珠点点头。

  哲尔索笑着拿冰凉的黑色膏状物仔细的往明珠的伤口上涂抹。"对不起,明珠。我不知道父王会这样……狠。"

  "没有什么对不起,车胡儿不也死在去病的手上吗?伤不算什么,只不过我有一个朋友也死了,很让我很难过。可是战争不就是这样吗?我也杀过人……"

  "明珠,回长安吧。你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战争,本来就不是女人该干的事。"

  "你呢?你不是女人吗?"

  "我也会走的,离开河西,去漠北,或者更远的地方。"她手上的速度快了起来。"你叫霍去病带你赶紧走,我会沿途保护你们,保证你们回师路上不受任何偷袭。所以,明珠你可以坐马车回去。你的伤不能再骑马。"

  "哲尔索,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晶亮的黑色膏状从哲尔索的指缝中间挤出,像是几颗椭圆形的水球。她把水球捏破。"明珠,你说我还会再见到苍狼?你记得你说过吗?"

  她来,还是为了霍去病。明珠把脸埋进被子里不言语。

  "我既然不再打仗,那么你们这样一回大汉,我此生就没有机会再见他了?"她回过神把药罐收拾好。

  "哲尔索。"明珠把脸抬起来,"两年后,狼居胥山。"

  "狼居胥?他会去那里?不会的!"哲尔索一脸的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打倒狼居胥?"

  "焉支山,祁连山。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不可能?不相信他可以征服的地方他不都一一征服了吗?他是苍狼,他为什么不能到达狼居胥?"

  哲尔索沉默良久,终于微笑。

  "是啊,有什么不可能呢?让这些战争都滚蛋!我要去狼居胥牧羊和放牛!"她把药罐塞给明珠,戴上面纱。"你也来吗?两年后,我们狼居胥见,一言为定,不见不散!"她的脸微微的发出一点红云,这时候的哲尔索是明珠见过的最漂亮的。

  明珠轻轻的点头,目送哲尔索出去。这是她最后看见哲尔索。这时候的哲尔索退下了她鲜红的胡装,扔掉了马鞭和金刀,梦想到狼居胥去牧羊和放牛……

  回师的路线霍去病定为最直接的路,从西北直线往东南走,过焉支山,抵陇西,顺渭水到达长安。

  一路上当真没有遇到突袭,军队顺利抵达陇西。

  明珠觉得一定是哲尔索的暗中帮助。

  她小看了背部的伤痛,骑马的颠簸让有些结痂的地方,又一次破开。在霍去病的威逼之下她还是坐了马车。

  越来越浓郁的香樟树的味道,明珠瞬时间热泪盈眶。

  府邸额匾上肆意张狂的字体,灰白的拴马柱上拴了两辆漂亮的马车,挺拔的香樟树列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幽幽的散发它醇洌的香味。这是她种的,几个月不见都长得很高了。

  霍武巅巅的从正堂里跑出来给明珠叩首行礼。

  很久没有人这么客气的对待自己了,明珠微笑。

  "夫人,皇后和平阳公主在厅里等您呢!"

  "什么?"明珠受伤后就换下了戎装,为了照顾受伤的背,她的衣衫都是松脱挂在身上的。为此,霍去病还专门从小月氏国弄了两件肥大的袍子给她穿。进入汉疆,气候已经变暖。现在她的身上穿了一件汉人的中衣,中衣的后背是豁开的,披了一件西域袍子遮住。

  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皇后和公主。

  "我去更衣,霍武替我跟皇后和公主请罪。我去去就来。"她匆匆向后院跑,后背的伤因为跑动隐隐作痛。

  "夫人!天哪,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这是穿得什么呀!"燕青从西楼跑出来,赶忙扶住明珠。

  明珠的头上已经渗出细汗,"拿件干净衣裳来。"

  燕青看明珠蜡黄的脸色,吓得的不敢说话,正要回头取衣裳,西楼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卫子夫和平阳公主推门而进。

  明珠正要下解的衣裳呼的收回来。

  没有男仆,只有她们俩人和贴身的丁竹、得茜等几个宫女。

  "明珠见过皇后和公主。"明珠正要俯身,平阳公主一把扶了。"傻丫头,快躺下吧,没有这么多礼节。"

  平阳还是一如既往的红光满面,只是在富态的脸颊上多了几条细纹。卫子夫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望着明珠,静静的望,眼里似乎含着泪。她的静比起平阳的热情更让明珠感动。

  平阳和卫子夫执意要看明珠的伤势,明珠只好乖乖的爬回床上,撩起袍子。

  --外翻的肉,狰狞的血痂,像是最狠毒的虫子爬满了她如玉的背。

  屋里静的可怕,明珠听到了一滴泪掉落的声音。

  是卫子夫的泪。这个世界上最娴熟温婉的女人……

  "这么好的身子,就这样被糟蹋了。"平阳一跺脚,拿袍子给明珠盖好,"去病这个小畜牲呢,看我不教训他!带着老婆去打仗,哪有这样的!老婆是呆在家里好好养的。明珠,你可是受苦了!得茜,去拿我给夫人准备的膏药和新衣来。"

  屋里一阵嘈杂,忙里忙外,把明珠当成玻璃水晶来看护省的硼着磕着的。

  卫子夫上前挽了明珠的手:"这些日子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明珠摇摇头,"只有背疼。"

  "明天我签个医生再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都是皮肉伤,那个大夫看了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卫子夫拍拍明珠的手,"傻孩子。"

  连夜回长安,早晨才到家,又经过平阳的这么一闹腾。等到她们人走了,也已经是晌午了。

  燕青给明珠准备洗澡水,明珠身体乏,歪头靠在蒲团上睡过去了。

  睡的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

  睁开眼是霍去病。他穿着崭新的戎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晒黑了,但还是干干净净的。与在战场上那个混着血腥和马骚味的将军简直是天壤之别。

  "怎么在地上睡觉?当心着凉!"

  明珠揉揉眼睛:"长安城的夏天了!能着什么凉?"她往往窗外,天已经黑了,"见过皇上了?还洗了澡换了衣裳?"

  他扶她到床上趴好,自己退了铠甲:"见皇上嘛,自然是要干干净净的,要有仪态。"他轻轻把她脏乎乎的袍子褪下来。

  "干什么?"明珠拽住裤子。

  "给你擦身啊?水都烧好了。你都脏了好几个月了,就算你愿意跟我睡在一起,我还不愿意呢。"他很认真的给明珠脱掉裤子。

  明珠羞红了脸,虽然不是没被他看过,可是也没有这样脱的一丝不挂,赤裸裸的摆在他的面前叫他打量过啊。

  "又红脸了?"他哗啦啦的拧干布子,朝她脸上擦了一把。

  本来就红的脸被热气一蒸更是红的不可开交。

  隔着一层布巾,他的大手在她的脖颈,肩胛,游走。胸前身后无所不至,明明就是挑逗!

  明珠悄悄的伸出手,抓住他的领口。

  "怎么?"

  "你,勾引我!"明珠气呼呼的。

  "脱光衣服的人可是你。"他坏笑。

  明珠呼的坐起来,憋着笑意,伸手脱了他上面的中衣,里面露出他肌肉纠结的胸膛。左肩胛有一个狰狞的疤。是一道箭伤,她曾亲眼看见那支箭穿过。他是为了保护她。明珠凑上去,轻轻的吻那里,起伏的伤痕透着腥甜的味道。

  她沿着肩到他的颈,耳后,唇……

  熟悉的唇,薄而丰润,她在里面甚至尝到了倔强,脑海里是他时常抿嘴沉默的样子。

  他停住了呼吸,绷紧了身体,明珠听到身后那双大手里的湿布巾被他攥的淅淅沥沥滴水的声音。

  他哼哼了一声。

  "什么?"

  他把毛巾一扔:"臭成这样还敢来调戏我?你这个脏女人!"

  呼噜一声,床榻猛地一震,明珠被恶狼一样的他反扑倒下。

  她趴在他的身上,头靠在他的胸前。

  霍去病捞起她的头发放在鼻前嗅,接着做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臭你还闻!"明珠拍他。

  他无辜的闭了眼,很后悔似的:"我也没想到这么臭。"

  明珠从他身上爬起来,就要下床。他的手却悄悄的环住了她的腰,坐在她的身后。

  "哼,自己还不是刚刚才干净,臭美什么?"明珠掰他的大手。

  他在她背后嗤嗤笑。笑着笑着,把头贴上了她的后背,一动不动。

  明珠的背,斑驳狰狞,那里有尚未痊愈的鞭伤。霍去病一直很在乎,即使是刚刚亲热地时候,他也不能放开了。他小心翼翼,执意让她在上面……

  "不要看了,丑死了!"明珠回过头去推他。

  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放在胸前。瞳孔明亮黝黑,"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这些伤是你的花纹。"

  "跟谁学的油嘴滑舌?"她低下头。

  "不是骗人的。明珠,不要难过,不要怪我,我会补偿你,会替你报仇,会好好待你……"

  不怪,不怪。她只是怕他会嫌弃自己,她哪里会怪他。报仇?

  "去病,今年秋天浑邪王和休屠王会来投降,你会奉命去受降。到时候,若是看见了哲尔索,你务必要放了她,不要伤害她。你知道,她一向对我不错,我们回师她也在暗中帮忙。我这伤也与她无关。"

  霍去病皱眉。

  "好吗?"

  "……好。"

  "……你,就不想问我怎么知道秋天会发生的事情?"

  "不想。"他扑通仰到在床上,"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还能再睡一觉。"

  为什么不想?他是不想,还是回避,还是早已知道?

  他的眼睛望着明珠,嘴角微微上弯,"来。"

  他招招手,让明珠趴上他的身体。

  两个人,胸贴胸,腹贴腹,四肢纠缠。他紧紧环绕在她身上的手,和他身上浸出的热汗,几乎要把她融化了。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後至。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当斩,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

  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

  --《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第 31 章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单于怒,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天子闻之,於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鹰庇为�渠侯,禽犁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於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馀人,诛��,获首虏八千馀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咸怀集服,仍与之劳,爰及河塞,庶几无患,。幸既永绥矣。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元狩二年秋天,浑邪王与休屠王降汗。武帝命霍去病前往受降。

  明珠安心在西楼养伤。结果她都知道--她的丈夫斩杀八千以服众,收复十万匈奴降兵。

  战场上的霍去病,是战神。永不战败。

  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脱痂,新生的皮肤颜色要深一些,而且略微外凸。

  燕青把新煎的药端上来。这不是背伤的药,皮肉伤早就不吃药了。是卫子夫为明珠准备的养生药。卫子夫担心明珠在战场上累坏了身子,女人的身子生来不是打仗的,最重要的是传宗接代。她的贴身大夫亲自给明珠把脉观相,确定一切没事,才让卫子夫放下心来。

  接着就是眼花缭乱的各种补药,再加上平阳连接不断的锦衣帛缎,刚从沙场上回来的明珠有些应接不暇。

  还好,药的味道不苦,还有些甘甜,明珠也乐意每天喝一碗。毕竟是卫子夫的心意。

  日子变得清闲下来,享受些迎风把书的闲情、做些珠玉女工的家庭琐碎、重尝众人拥戴的贵族特权……与战场上的茹毛饮血相比,差距是如此之大。不知道霍去病是怎样热衷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的。他好像是天生就适应这种反差巨大的生活节奏。

  休屠王对降汗一事反悔,浑邪王怕他会泄密给匈奴单于,擒杀了休屠王。霍去病杀四千意欲逃跑的匈奴士兵,以此警告投降的十万大军。半月后,霍去兵成功受降,武帝大喜,封赏去病一千七百户。

  从平阳候府出来,霍去病夫明珠上了马车。

  卫长胖了。

  明珠原来觉得哲尔索和卫长很像,同样出身王族贵为公主,同样任性直率,同样深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同一个男人。

  明珠撇眼看这个男人,他似乎很开心,一向紧皱的眉头反常的舒缓,高耸的眉弓下有他挺拔的鼻梁。他的侧脸有一条如此好看的曲线。

  世上还有多少女人在深爱他--这个"绝情寡义"又好看的男人?

  毕竟哲尔索和卫长不同。

  哲尔索是聪明坚强的,卫长却是娇弱自私的。

  霍去病回过头掰起明珠的下巴,"看我做什么,想我了?"

  "见到哲尔索了吗?"

  "没有。我杀了休屠王。"

  明珠的笑僵在嘴边:"不是浑邪王杀的吗?怎么是你?"

  "当然不能告诉皇上我杀了休屠王。这是我和浑邪王之间的交易,他给我圆谎,我自然让他安全降汗。"

  他不动如山,坚决如铁。她却措手不及。

  "我替你报了仇,你不高兴?"

  "不是。"如果没有她,说不定休屠王就不会死,那样的话,历史是不是会因此改变?

  她想到李敢。

  "去病,我可以去看看李校尉吗?我答应过要给李老将军画像,却一直拖倒现在都没有做。"

  "不行!"

  "……"

  "你现在的身份不能做。"他说。

  "……"

  说是不见,如何能避免?

  下月王夫人生辰,卫子夫嘱托明珠记得要送生日礼物。明珠想来想去决定作一面镜子为礼物给王夫人送过去。

  她人生的倾国倾城,送镜子应该是再好不过了。

  手工坊的门口,明珠刚下马车就看见了李敢。

  他从街对面走过来,像是不经心的一个转身,四目相对。

  青蓝色的曲裾长袍,腰间挂着三尺佩剑。好久不见,他似乎是瘦了。狭长的丹凤眼露出一丝惊讶,一丝欣喜,一丝陌生,五味杂全,涌上心头。

  "久违了,李校尉。"明珠行礼。

  李敢动动嘴,没有说出话。

  今不比昔,她贵为骠骑将军的夫人,他却还是一名军中校尉。她锦衣华服,他却还是布衣缠身。

  他恭恭敬敬的行一个俯身大礼。

  明珠身体发僵。许多话在心中,却如何都说不出来。

  燕青撑了一把油纸伞下来。明珠以前有烈日下撑伞的习惯,虽说几个月的战争磨练后,她早已习惯风吹日晒,燕青却不习惯她的主人失去以前喜好。

  "吆,这不是李校尉吗?可真是巧,怎么我们夫人每次出门就能碰见你呢。难不成李校尉平日里没事情,就天天在这街市上闲逛,专等我们家夫人出门?"

  "燕青!!"明珠大怒,"你是在骂我吗?"

  油纸伞盘旋落地,燕青跪下:"夫人,我不敢!"

  李敢不说话,捞起打滚的伞,轻弹上面似有似无的尘土。纸伞的手柄光滑铮亮,泛出木质的棕黄。长安城秋天的阳光被纸伞的转动切割成碎片,散射在他莫落的脸上。

  他伸出手,把伞递给明珠。

  那双手的手指纤长,棕黄的肤色显示着这是个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军人

  明珠接过伞,突地想起了夏天那场战争给李家带来的是什么--郎中令李广遭遇匈奴突围,兵败当斩,孰为庶人。

  他的心里自然是很失落。那个曾经为了明珠要找卫家人说理的李敢,离他越来越远。

  "李校尉,近来过的可好?"

  "尚可。"

  就是这样的话了,再也没话了。眼下再说什么也不是合体的话。霍去病一胜再胜,一封再封;李家一败再败,被武帝遗弃。她身为霍去病的妻子对李家的儿子说话,说安慰?不对。说鼓励?也不对。

  ��的马蹄声近了,霍去病下马。

  他来,就更不对了。

  他的夫人和他的部下,手握同一把伞,仅在咫尺。

  李敢放开雨伞,行跪身礼。

  霍去病在笑,笑得比哭更难看。他头上鼓起的青筋出卖他的真实情绪。明珠淡淡的揽了他的胳膊走进手工坊。

  骠骑将军府的香樟树开始发黄,地上已经铺满落叶。

  霍武在招呼家奴们收拾门庭。

  明珠和霍去病从马车上下来。

  "需要什么你可以叫霍间庭做。"

  "他忙。"

  "忙什么都能停下先做你的东西!"

  明珠抬头,用手抹平他紧皱的眉头,"你生气了?"

  "没有!"

  "他在忙我的东西。冬天快到了,我在准备你的生日礼物。"她牵着他朝西楼走,脚下枯叶发出粉碎的声音。

  他不言语了,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去病,我什么都不瞒你,你要想知道我和李敢之间有什么我愿意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你。所有以前的事。"

  "不必了!"他坚决。"我只要当下和以后。不要以前。"

  她回头偎依进他的怀里。--她不想要以后,她只要当下。

  秋去冬来,她开始做一个乖巧的骠骑将军夫人。西楼,皇宫,长安街。她的生活回归的比以前更为简单。玫瑰,图画,霍去病。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

  霍去病高兴看见这样的她,安全的,恬静的,一心装满他的。

  冬天的阳光透过大朵大朵的云层泄漏出来,洒在她的指间。明媚而晃眼。他和她的日子,就像这阳光,灿烂温暖,安心满足。

  真的满足吗?明珠?

  她累了,几个月战场上的奔波,让她脱胎换骨,她渴望安逸。渴望生活在和平的土地上。

  霍去病有时候还会带她去骑马,也不多骑。背上的鞭伤让霍去病成了那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农夫。明珠笑他胆子变小了,他却嗤之以鼻。

  霍去病长大了。依然还是那个战争狂人,还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长安子弟,却变得体贴别人了。

  那天去探望卫少儿,她说,这都是因为娶了媳妇,要是再有个儿子就更好了。说话的时候,眼睛一个劲的瞥明珠。明珠在陈詹事的府里坐立不安。

  霍去病玩着象棋眼皮也不抬,"父母有心,生下来的孩子才快活。不像有的父母,生了孩子没心要,生来做什么。"

  卫少儿受了当头一棒,半天没开口,刚要张嘴,泪就先下来了。她年轻时候的伤疤被自己的儿子掀起了一块。

  明珠悄悄的拉霍去病的衣袖,他理都不理,全当是蚊子叮咬。

  任性,蛮横,不讲道理,伤害那些深爱他的人!刚才还说他长大了体贴人了,原来全是假象!他一点也没变……

  临走的时候还顺手抱走了象棋!

  "这不是你送给詹事大人的吗?!怎么你还要拿走?"明珠气急败坏。

  "我再拿回去玩两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觉得明珠小题大做。

  卫少儿和陈掌站在府门口连忙摆手:"拿回去吧,拿回去吧。""随他高兴,随他高兴。明珠,他高兴就好!"

  明珠跺脚,愤愤地朝卫少儿和陈掌行礼告辞,心里想,活该他欺负你们,都你们这样把他惯出来的!

  手工坊把做好的铜镜送过来。

  白晃晃的镜面人影晃动,镜背上用明珠最喜欢的回行文装饰边角,中间是凸起的半浮雕--一个女人的侧影。

  明珠亲手画的王夫人的背影。

  她从未见过她的脸,她见得只有她的侧影。无骨般的身面,无楞似的线条,风流万种皆从步撵之间流露。

  明珠的图,只是形象,神,却无从捕捉。

  她尽力了。

  他去霍间庭的屋子里,拿给他看。

  他听明珠说完,把镜上女子的衣角裙边稍作提拉,霎时间,神韵凸现。

  是夸张。夸张的手法体现的神韵。明珠对霍间庭佩服的五体投地。

  霍间庭,自负的微笑。

  元狩三年的正月初五,外面下了很大的雪。

  西楼的书案前,明珠把做好的"望远镜"送给霍去病,告诉他这叫千里眼。是单眼的长筒样子。最最原始的形式。即使最原始,明珠也是不会做的,可霍间庭无所不会。明珠把原理和样式告诉他,他就可以加以琢磨。做这个可不容易,足足耗费了霍间庭半年的精力。

  霍去病接过来,原本快乐的神情有了几分迟疑。

  "打仗的时候很有用的,你可以隔得很远就能看见敌人。"

  "其实,……听声音更能精确的辨别距离很人数。你知道,很多时候,眼睛是会骗人的。"

  明珠原本是期待他的惊喜地,可是他却显得不快乐。

  外面已经下过了雪,月光被雪地反射,整个西楼都透着蓝莹莹的亮。

  "去病,你不开心?"

  "开心,我说过,生日有你陪着是最开心的事情。"

  "骗人!"她挣开他,为什么这样太平的日子反而变得不舒心,反而不能像战争时候的相濡以沫?他们都在逃避什么?霍去病你在防备什么?两个人的日子本来就不多……

  "明珠!"他抱住她,"我开心,很开心。"月牙的光穿过窗棱照射在她的身上,颈间的珠玉光润明丽,她漆黑的瞳孔里面映出她深爱的男人。

  "我们不能坦诚相待吗?去病?"

  "……明珠。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很多的事情,即使你不说。你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象戏,千里眼,走马灯,孔明灯……都不要。我要你踏踏实实的活在我身边,我不能忍受有一天你会突然不见,带着这些东西消失不见……"

  她猛地保住他,真是个傻瓜!他在想什么,只有她会担心他,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只要你在,我就在!"她说。

  那一年,明珠二十一,霍去病也是。

  那时候的明珠还那么年轻。

  然而,当她已经很老的时候,顶着白发回忆往昔的时候,她才知道--元狩三年--这一年,她生命中最安定、最幸福的时光。

  如同冬日和煦的阳光照在陈年的羊毛毯上,反射出温暖而干燥的往事。时光的羽翼凌乱无序,唯独这一片干净整洁,凝聚她一生最纯粹的欢乐。

  没有战争,没有分离,没有矛盾……他们相爱无间。

  元狩三年,那最好的时光。从它结束起,她就未停止过怀念。

  第 32 章

  好时光,不留人。

  元狩四年的春天,转眼即来。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

  --《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春天的代郡还残留冬天的寒气。汉朝北疆的边塞,清晨还能看见结着的露霜。

  一驾马车在一间酒肆的门口停下,酒肆里冷冷清清还没有几个人。

  霍武躬身上前打开马车的门,"夫人,李校尉在里面等着了。"

  明珠下车站住,拉下白色的貂毛斗篷。酒肆里的年轻将领站起来,一贯的淡然里掩不住他的好气色。武帝对李家的重新起用,让他不是那么落寞了。

  "你好。"明珠行礼。

  "见过夫人。"两个人在长凳上坐下。

  明珠把来意说清楚--带她进军营。

  李敢犹豫。

  静场的时间显得尴尬……

  "明珠与李校尉在长安的酒肆里曾经把酒畅饮过,李校尉还记得吗?"明珠环顾酒肆。

  李敢点头。

  "李敢。李敢,你以前认识我吗?"

  李敢的身体一震,他清淡的唇角透出一丝无奈。

  许久,他开口:"珠儿?夫人?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他仰天,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珠儿?多么亲昵又陌生的称呼。她很少听见。即使亲近如霍去病,如姑姑明小�,都习惯唤她明珠。

  珠儿?

  "……当下无人,你既然不拘禁,我也很想一股脑的把心事说出来。只不过,现在只有两件事最急,刚才说了一件,还有一件事要说。这一次兵分两路,去病与卫大将军分头行军。你作去病的副将,想必有很多事情你会看不惯。毕竟你们性情相差甚远。到时候你要体谅……"

  李敢打断:"莫要这么说。他是将,我是兵,他说的话我只有服从哪会有不惯?李敢总也是将门世家出身,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他给她宽慰的目光,"不用担心。"

  明珠点头:"还有,李老将军作卫大将军的前将军,……如果……有意外,还希望你能放宽了心。"

  "你是什么意思?"

  "话就是说到这里了,"明珠别过头,"你答应吗?"

  李敢茫然的笑笑,"你说的我一头雾水,如何应下?"

  "……"

  他眼睛看着她出神,"今非昔比,你我早已不同昨日。明珠,原来你爱霍去病这样深。以前,我只当是他强迫于你,今日才彻底醒悟--你每说一句话都是为了他,每做一件事也都是为他。你心里,都是他?"

  明珠莞尔一笑:"是,尽是他。"

  李敢笑起来,带着他自有的爽朗。像绿茶,清凉,却微苦。

  "今非昔比?你我不同昨日?……不。你不知道,隔了两千年的光阴,再见你是如何的宽慰了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霍去病是不可代替的唯一,李敢却因为不是唯一而不可代替。"她的泪滴到白色貂毛上面,久久不能渗下。

  她含泪笑。

  "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李敢说。

  她感激地谢过,起身,走出酒肆。

  就是这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她的脸曾经在他的手掌里流过泪;她的人曾经在他的马车里昏迷;……他们曾经在长安的酒肆里把酒言欢,他们似曾相识,……她却从来不曾属于他。

  明珠白色的身影进了马车,消失在代郡荒凉的土路上。

  夜晚的帐子里已经铺好了毡毯和棉被,代郡微冷的气候还是没有影响霍去病的火气。他已经解去了铠甲重胃,只穿中衣盘坐在几案前画图。

  "将军,李校尉求见。"

  霍去病手中的笔稍稍一顿,"太晚了,明日吧。"

  "李校尉说,有明珠一颗,还与将军。"

  啪的一声,毛笔掉落,墨汁四溅。

  毛笔的主人攥紧了拳头:"传!"

  不一会儿,她进来。

  白色的斗篷下面,一张熟悉的脸,没心没肺的笑。

  几案前的霍去病,铁青了脸,压住怒火,"你很大的胆子啊!敢来这里!!"

  明珠还是笑,解了斗篷,露出里面的戎装:"我也去。"

  "不行!不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上次也是一起去祁连山的,这次怎么就是胡闹?你决定的就是对的,我决定的就是胡闹?去病,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元狩二年春天你也是这样!不告诉我,所有的人都去送你,就我不知道!!"

  "明珠,这次不一样!!"

  "都一样!你又要好几个月不回长安了!"

  "别哭!!"

  "没哭!!我不会阻碍你,我也可以率兵的!!"

  "若是被人抓去了还要不要我救?"

  "……"

  "还有第二个老蹄子替你死吗?"

  "……"

  "我不用你上战场,明珠,你不是那块料。你只要安心的待在长安城我就满足了!"

  "……"

  青铜莲花座的烛台上,五支蜡烛摇摇晃晃,火光摇曳。明珠沉默。她想起了老蹄子,她心里的愧疚又翻涌上来。

  霍去病伸手拉过她:"难过了?"

  "有一点。"她坐到他的身边,突然笑:"其实,我不是非要跟你去漠北,我只是给你送行来了。"她扯着身上的戎装,"闹着玩的,我不去。漠北有什么好的呀,吃不好,穿不好,还不能洗澡。还是呆在长安享福。"

  霍去病盯着她反常的笑容看,她却凑上去闻他的头发,"臭了,很久没洗了?都没有梳过吧?是啊,我不是打仗的料,老给你添麻烦,可原先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她擦了泪,她动手松开他的发髻,"不过,我梳头还可以的是不是?我帮你梳好头发就走。你以前……"

  她身子被他用力的拉进怀里,两唇相贴。

  他的吻,要很久都不能享受到了吧。还剩两年,这两年的时间里又要让战争占去他们珍贵的几个月……

  她哭泣,泪水决堤。

  一直以来假装的幸福……

  "我不是嫌弃你,明珠。我是怕你受伤害,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你,你还没有离开,我就开始想你……去病,我只是怪你又不告而别,我想来送你而已……"她泣不成声。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纠缠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她被惯的可以歇斯底里?

  他安抚她的背。

  "从长安到代郡,这么远的路自己来的?"

  "和……霍武。"她趴在他的怀里呜咽。

  "防卫重重,怎么进来的?"

  "李校尉带进来的。"她说完,立马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解释:"我去找过别人,赵破奴不干。我只好找李敢。我是求了很久他才肯的,你不要怪罪他!"

  他无表情的点点头。

  "生气?"

  "还好。"他勉强的笑:"这次的仗不好打。明天你就回长安,好好待着。不要让我费神。"

  "嗯。"

  十五的月亮,高悬深空。

  明黄色的光,洒进西楼的木板格上。

  明珠躺在毡毯上,偌大的青色裙子洒落一地,发丝随着灌进门的细风飘动。

  燕青进门时候下了一跳:"夫人,怎么在地上睡了?"

  明珠不理,拉了床被子盖在身上继续假寐。燕青轻手轻脚的去关窗子,明珠终于开了口。

  "不要关。我想这样待着。"

  "会着凉的。"

  "没事。你睡去吧,不用管我。"

  明珠想这样看着西楼的月亮,反复念叨李清照的那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赏,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燕青收拾了几案上的杂物却还是不肯走,犹犹豫豫半天,终于忍不住在明珠身侧跪了下来。

  "想说什么吗?"明珠把目光从满月移到燕青身上。

  "奴婢……想来求夫人答应一件婚事。"

  "谁的?"

  "霍武和奴婢的……"即使是昏暗的月光下,明珠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燕青羞愧的表情和姿态。

  明珠淡淡的回道:"准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愿意我还能阻止不成。"她又回过了头,"没有旁的事就回吧。"

  没有动静。

  明珠无奈的开口:"麻烦丫头,还有什么事?"

  "那日您去代郡,霍先生全都知道。"燕青说的神神秘秘。

  "知道什么?一起说完!"

  "知道您去见李校尉了!您可别怪霍武,他是没心说出来的。"

  "我和李校尉之间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瞒的?!"

  燕青叹口气:"您是没心,难道李校尉就没心吗?夫人,旁观者清。我跟着您真么长时间了,你前后左右的事我都看着听着。李校尉看您的眼神我都瞧着呢!您老怪我对李校尉说话没分寸,可我不是为您着想吗?……"

  "不用说了,我知道。"

  "夫人!您总要替将军想想啊。霍先生老是说,将军戎马一生,闹不好就要……"

  "什么?"

  "闹不好,就要败在您身上……"

  "风言风语。霍间庭就是这德行。"明珠轻哼一声,想起无数次与霍间庭谈话时被冷言讽刺,话语里都暗指明珠对霍去病不够专注。

  眼角的泪花落下来,她爱他,胜于这世间的一切。

  "夫人,您看,您看。"燕青手忙脚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这有什么呀,我就来跟您说瞎话。夫人……"

  "下去吧。我只想自己待着。"

  燕青颠手颠脚出门去。

  明珠还是原来的样子,躺在毛毡上,窗棱的影子把她的人分成几块,零落的拼合在一起。

  月色溶溶,满西楼。

  做一个看清世事的人有多苦?活在当下的人,无知的评论左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偏偏她来自未来,她晓知一切结果。偏偏她如此无能,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幸福,伴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朱唇微启,徐徐出声--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二日明珠就去了趟大将军府找平阳公主。

  毕竟燕青从小就是平阳公主教训出来的丫头,临末了要嫁人了,不来提一下是过不去的。

  马车直奔后院,下了车,很出意外的是,平阳正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明珠来,笑容立马堆满了脸。

  "那阵风把你吹来了,这平时大门不进二门不入的,今日怎么有空来串门子?身上的伤可好了?"一阵香风迎面而来,明珠看见平阳就觉得眼花缭乱,她连连点头。

  "这是骠骑将军夫人。"平阳对着院子里的几个女人说道。

  其他的人赶紧行礼问好。

  明珠点头。环视这院子,--这府里永远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相比起来,霍去病的府上到显得清冷了许多。

  明珠眼睛瞥到跟前的人身上--长襦短衫,堕马髻上金银珠玉坐落有致,姿态里掩不住的娇媚风流。

  "这是?"

  "这是新来的李姑娘,她现在住你原来的屋子呢。"

  "李姑娘?"明珠眼睛再扫一遍 ,真像,真像王夫人。

  "舅母是要送给皇上的吗?"明珠小声问道。

  平阳自然而然的点头,突地想起了什么:"王夫人病危,你可知道?"

  明珠摇头:"不知。"

  "傻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呢!明日我去探望,你也一起来!"

  "我不去!"

  "说你傻,你还真的傻了?"平阳拽她的衣袖。

  明珠危难:"您不知道吗?王夫人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我不会去的。"

  平阳笑着挥手把李姑娘一等人遣下去,拉着明珠往正堂里走,"去探病不是探给王夫人看,是给皇上看的!王夫人活不了多久了,犯不着给她好脸色看,你是要给皇上知道:卫家的人,宽厚!"

  卫家的人还不够宽厚吗?明珠在心里嘀咕,要紧了牙就是不去。

  "李姑娘长的很象王夫人。"

  平阳得意地颦嘴:"万里挑一的人,就是为了顶王夫人的位子的,怎能不像?"

  "舅母好眼力,我瞧着她定会比王夫人更得宠的。"

  "你也这样觉得?"

  "只要她还有个精通音律的哥哥,就水到渠成了。"明珠絮絮的说.

  "哎呀,她还真有个哥哥,琴赋本事出类拔萃!"

  明珠俯首作辑:"恭喜舅母了,这个李姑娘可会是个杰作!"

  "我可得呈你吉言。只要是李姑娘得宠,总是我平阳这里出去的人,总比王夫人要亲热。"平阳掏心掏肺的说。

  明珠点头附和。其实她哪有心管那么多。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至少现在看上去她还不及王夫人的风流自盼,可是稍加时日,谁又知道呢?

  "今日来,怎么没看见燕青那丫头呢?"

  明珠这才想起来的目的,忙把燕青的事情说了。

  平阳饮一口茶,在嘴里咕噜了半天才放下:"明珠,你是痴人,总也不能痴到连自己身边的丫头想什么都看不到啊。"

  "什么?"

  "你不知道其实燕青大小就对襄儿有意?"

  明珠摇头,但是好像有一点知道。有时候曹襄来府中做客,她总是会看见燕青憋红了脸没出躲似的,还有好像燕青嘴里总会不时地提一下她们平阳候怎么样了……

  明珠自责,怎么没有早一点注意?

  "这事也就是她年轻的时候想一想罢了,她虽是个丫头,但是伶俐,心眼又好,要是早一点,她愿意的话我也能叫襄儿娶她做个小。只是如今,卫长嫁进了平阳府,燕青要是再想进来,就不好说了。"平阳回头叫得茜准备了些礼,又接着说:"也罢,她一个丫头,嫁一个家仆也是自己愿意的,可没人逼她。也许是想通了。"

  明珠出神--在她眼里,嫁霍武比嫁给曹襄要好得多。且不说霍武老实厚道,将来待燕青自然不薄。最重要的是--历史上的曹襄短寿,卫长孤苦再嫁。既然如此,何苦要让燕青也来受这份罪?

  短暂的浮华都是空。人生一世,平安一辈子才是福气。

  第 33 章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馀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登临翰海。执卤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於敌,�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

  --《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春天的尾巴上,迎回来了霍去病。

  黑了,瘦了,嘴唇又干裂了。他骑在他战无不胜的黑马上意气风发。

  武帝的步撵在城门口相迎。

  明珠的马车在围观的百姓中间,跟着他的步伐一路小跑。人群里拥挤不堪,最后索性下了马车,跟着他跑。

  万人军队浩浩荡荡的进入长安城,一时间,熙熙攘攘,喊叫声不止。他的身后跟了一辆马车,里面用红布裹着的不知是什么,巨大无比,马车轮子在土路上扎下深深的印子。

  马匹去了十四万,回来的不足三万。

  他们打的惨烈。

  明珠回到西楼又等到了天黑,才看见他的身影出现。

  一身酒气,嘿嘿笑着。

  她搀他进浴室,给他备好清凉的水--他不喜热,即使是冬天也习惯用凉水沐浴。

  忙里忙外半天,回头连醒酒的汤也备好了,他却站在水池还不动。

  他喝退身边侍候的人,又指指自己身上的衣裳,示意明珠来动。

  明珠忍住笑,顺从的解去他身上的铠甲、中衣。光滑坚硬的肌肉露出,明珠抚摸上去。

  "怎么又添了许多伤口?"她温润的指尖划过他的背腹,深褐色的,肉红色的,新的,旧的……

  "既是打仗,就免不了的。"他滑入水中,还要拉她,被她避开。明珠拿掉他头上的簪子,接上木盆清洗起他的三千烦恼丝。

  霍去病很享受,靠在浴池边一动不动,任凭她揉动。

  清凉的水滴划过他的耳后,漆黑的头发吃透了水,又被揉捏出来。汩汩清水,在他的头顶上漾过来漾过去。一双白皙如玉的女人手在他黑发间穿来穿去,享不尽的温柔,说不出的贪恋。

  "明珠。"

  "嗯?"

  "你还侍候过别人吗?"

  "没有啊。"

  "嗯,你若是有,我会生气的。"

  明珠不动声的笑,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变?

  "你进来吧。"命令的口气。

  "不要,水太凉了……"

  水花四溅,明珠被他脱下水池,衣服尽湿,裹住她毕露的躯体。

  "吓死我了!"明珠的发髻被水浸得一塌糊涂,全烂在了后脑勺上。

  他哈哈大笑,伸手帮她从头发里挑出珠玉步摇,撕掉身上的衣物。

  本以为水是凉的,谁知道进来后才发现水已经温热了。他真是个火炉,连水也能给烧沸了。

  他开始自作主张的给明珠洗头,笨拙却努力。

  "去狼居胥山了?"

  "嗯。"

  "看见什么熟人了没?"她问。

  他顿了一下,"见着红衣裳了。不过,她这回像是打扮成了个牧民。"

  明珠嗤嗤笑,"红衣裳没有拔刀相见吧?"

  "怎么没有?"他侧身从衣裳里面翻了半天,拿出那把金线刀,"红衣裳说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狼居胥山上见面,你也没去。叫我那把刀回来问候你呢。"

  明珠接过刀,哲尔索凶悍又艳丽的身影浮现眼前,"我说要去的,都是你不让。"

  "你什么时候跟她定的约,我怎么不知道?"霍去病继续揉着她的头发。

  "女人家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她摆出一副小女人的姿态。

  "红衣裳人还不错,挺热心的帮我选石头。"

  "选什么石头?"

  "皇上说,把匈奴打出漠南,就要在泰山封禅立碑。狼居胥祭天,沽衍山禅地,两山各取一石,合成一碑。转年挑个吉日便去泰山封禅。"

  说起泰山,明珠心里恍惚了一下。

  这泰山和颈上这块玉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霍去病洗头洗的一脸认真,眉间皱起来。洗个头也要皱眉头。

  明珠凑上去亲吻他的眉间……

  水花溅溅被霍去病扑腾起来,两个人嬉笑打闹,满满一池的水被泼出了一半。

  李广将军死了。

  漠北一战中,他因为失职而引咎自刎。

  在马背上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后连个候都没有封到。

  李广难封。

  明珠说要给他画像,最终也没有画成。她只见过他了了数面,都是远远的隔着人山人海看。他脸上总是有一片高原红,常年征战的印记。据说他易怒易乐,心地单纯;对待部下亲如兄子……

  李广的死,引起将士的唏嘘无数。

  明珠还不知道李敢现在怎么样了。他因为从霍去病征战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李广为郎中令。

  他会因为恨而出手打伤卫青?

  霍去病呢?知道后,会为卫青出气而射杀李敢?

  历史的记载,怎样才不会应验?

  明珠拉住霍去病求:"不论如何,都不要杀李敢!我欠他太多,就当是为了我不要杀他!!"

  霍去病刚刚起床,睡眼迷离。顿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夏日一个晌午,明珠迎来了一个稀客,盼都盼不来的稀客。

  那日霍去病正要去狩猎,与他们擦肩而过。

  宁乘一行二人站在中厅笑面相迎。

  "宁乘先生?"

  "将军夫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几年不见,他的样子丝毫没有变化,道骨仙风,翩翩有礼。

  他身后一个留了八字胡的矮个子一直在点头打量明珠。

  "这是东方大人。"宁乘说道。

  东方朔?明珠笑礼相迎。

  "大司马骠骑将军进来可是意气风发的很呢,前些日子老朽在太极殿与上他,看上去面色不错啊。"东方朔说道。

  明珠引他们坐下,奉了茶,又简单说了这些年的过往。明珠心里满满的事被宁乘一眼瞧出。

  "是呢,夫人调息之功,功不可没。将军气色和润,夫人就放心吧。"

  "真的?可是,神君她不肯给我一个说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神君自有神君不肯现身的隐讳,这些年夫人处理的不是很好吗?我看霍将军之寿远远超于当年夫人所说之数。"宁乘笑着与旁边的东方朔使个眼色,"当然,只要夫人让霍将军一直保持平和之心,近水之身。"

  明珠脸色突地一红,近水之身……

  "莫要多想,莫要多想。只是多接触阴气罢了,夫人莫要多想!"东方朔严肃的说。

  明珠脸更红了,结结实实的害羞了一把。

  东方朔看两人说的差不多了,便把自己的一个小玩意掏出来送给明珠:"夫人看看,比起你的神仙灯来如何?"

  明珠不解,端起来看了看,才知道是个万花筒。筒身比较短,更像个碗而不是筒。筒身上汉白玉的质地显得昂贵不菲,挺唬人的。里面的镜片是铜质,但是丝毫不逊于玻璃镜片的清晰度。

  "东方大人真是有闲情逸致。"

  "这叫神仙碗!早些年结识夫人就好了,可以互相切磋。只怪宁先生忙着当官,把我这结交的事情给耽误了。现在再来找夫人又像是晚了些,夫人一心相夫教子怕是没有闲性子玩了。"东方朔重重的叹口气。

  明珠苦笑不得:"先生若想找知己,我府上到是还有一位,也有相同的嗜好。"

  "你说霍间庭?"

  "正是。大人也认得?"

  东方朔吹吹嘴角的胡子,翻个白眼,"何止知道!我才不跟他讨交情呢,给三分脸色就不知好歹的奴才,整天为了一个女人疯疯癫癫,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他相好的那样!也只有霍将军能压得住他,我不交!"

  宁乘无奈的笑笑:"东方大人不要在背后说人闲话。"

  东方朔满不在乎。

  太阳西下,两人吃过晚饭便要告辞,明珠把他们送至车上。

  宁乘一再嘱咐明珠放心,只要心性平和,气顺则命寿。

  明珠狠狠地点头,最后赠与他们许多礼物,包括自己做的许多玫瑰糕点。

  宁乘与东方朔的马车消失在街巷,明珠多年来心里的结才算是顺了一点。管他历史结局是什么,也许有了她,事情会有转机呢。

  秋天,王夫人薨。武帝沉郁于悲哀之中。

  明珠对于这件事只是稍稍叹息,回头又进了自己的世界里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王夫人的去世,霍武和燕青的婚事不好办的太张扬,只是在府里自己热闹热闹。

  狩猎季节来的时候,霍去病经常会带明珠前往。

  有时候会带上卫伉。卫伉长大了,以前臭乳未干的小毛孩变成了现在嘴上有绒毛的少年。

  也更难缠了……

  "嫂子,上上回你真的跟表哥去河西了?"

  "没有!"

  "你甭骗我,我全都知道!"卫伉扯着明珠打转,"嫂子,嫂子,嫂子……"

  明珠被缠的吐白沫,为什么会一时善心大发带上这个跟屁虫?

  "嫂子,下回你也偷偷带上我好不好?嫂子,嫂子?嫂子?……"

  明珠忍无可忍:"霍去病!!"

  "好大一只松鼠……"卫伉一溜烟的跑掉。

  霍去病驾着他的黑马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了卫伉小兔子似躲跑的背影。

  霍去病,是卫伉的噩梦,是明珠战无不胜的法宝。

  马匹,弓箭,野外,篝火……

  明珠陪着霍去病享受他在和平年代的娱乐项目,他热爱战争的本性里有无穷无尽的激情需要奔放。

  霍去病心血来潮还与明珠互为敌我,兵分两军,在山野林间你攻我守,玩战争演习。结果每次都是明珠惨败而归。

  ……

  原以为有些事还遥远,原以为当下的欢乐还可以再持续,其实,那些事情已经在悄然走近。而她,毫无防备。

  元狩五年春天,武帝突然要在甘泉宫狩猎,指明要霍去病带明珠前往。

  春天不是狩猎的最佳季节,明珠也不是狩猎的好手。--明珠摸不着头脑,霍去病也不解。

  同行的有众多的武将,大多是霍去病在漠北一战中立功封赏的将领。

  明珠与武帝一身戎装站在林子外面。

  霍去病首当其冲,策马林中。赵破奴、路博德、伊即轩等随即跟上。春天带着薄霜的草地被马蹄踩出清脆的踏踏声,青黄的草枝,四处飞扬,一群高昂的冲锋战士,带着久违了的战争情结消失在林子深处。

  驱马声,群兽奔跑声,此起彼伏。

  武帝露出笑容,他是那个尚武嗜血的帝王。

  明珠看见他眼角多出的皱纹,这样喜悲于色的人,是易老的。

  白晃晃的镜子递到明珠的面前,"是你送给王夫人的?"

  回行纹的边角,半浮雕的图画。图画所绘的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婀娜典雅,风流娇媚。不是她为王夫人所绘,还能有谁?

  "是。"明珠伸手要接,武帝却收了回去。

  刚过中午的太阳,在灰蒙蒙的天上有些刺眼。武帝把镜子对准太阳,镜子在光滑的山石上折射出一个亮面。

  "你仔细看。"武帝的声音低沉,微微的颤抖,像一只悲伤的黑熊。

  镜子的反射光在青黛的石头上轻轻摇晃,白色的亮面里有一点深色的阴影显得与周围不一致。那是青黛的石头色再添了一点钴蓝的颜色,仔细看去,不难看出那中间深色其实是一个人的侧面剪影。四周还有回行纹路包裹。

  是镜子背面的图案!

  明珠呆立在原地。

  "我检查过这面镜子,它于其他镜子并无二致,为什么却能倒映出她的侧影?"

  镜子背面的图案出现在镜子反射的光影中……

  难道是透光镜?

  --在后人研究西汉铜镜的时候曾经发现过稀有的透光镜。

  (制造透光镜的有两点:一是铸造过程中的冷却凝固工艺;另一个是研磨抛光工艺。铜镜在浇铸后迅速冷却时,镜背的花纹凹凸处不均匀地凝固收缩,镜面就会产生与镜背相应的轻微起伏,在物理上称为微观曲率,肉眼难以觉察。镜面研磨抛光时,又会产生新的弹性形变,便进一步增添了镜面的起伏。因此,当日光或聚集灯光直接照射在轻微凹凸的镜面上,折射在墙上的图像就会有不同层次的亮度,呈现出与镜背相同的图像,产生了所谓的"透光"效应。

  西汉以后,虽然青铜镜的铸造长盛不衰,而透光镜却就此绝响了。)

  明珠也只是听说过透光镜是在制作镜子的时候用了特殊的技法而产生的。但是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技法导致。

  更何况向武帝解释?

  "你是什么人?!"他的八字胡在嘴鼻之间抖动,声音不大却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这个信奉神仙的皇帝……

  "……"想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脱身?怎么才能让这个皇帝相信她非神仙也非鬼怪?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又偏偏落在了自己身上?

  "神仙灯是怎么回事?上次神君说你血脉里有人祖镜像又是怎么回事?这次镜子里又有什么古怪?"武帝一步步逼近,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明珠会一眨眼消失不见。

  她怎么知道!!孔明灯和透光镜都是有科学原理的,只是与他讲不通。至于那个什么神君说的什么明珠自己都不懂又怎么告诉他!!

  霍去病和所有的将领都远在林中,眼前连个能救场的人都没有……

  头皮都挠烂了,眼前突然闪出一点光亮--神君?

  "回皇上!是那个时候神君送给我的!"

  "神君送给你的?何时何地何人可作证?"

  "……是,祁连山。元狩二年。那年去病河西一战我也跟着去了……祁连山见到了神君,她送我一面镜子。"

  "祁连山?神君去那里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明珠微汗。

  "你把当时情况详细告诉我!"武帝步步逼近。

  "……恕明珠不能祥说。"

  "朕也不能知道吗?!"武帝青筋暴起,明珠觉得自己马上要性命不保。天暄地转,口干舌燥,甚至有一点想吐……

  远远的林子里,李敢和几个人拎着一只麋鹿正要出来,明珠急中生智:"李,……李夫人!"

  "谁?"

  "我知道了!是,镜子里的人是王夫人,又不是王夫人。……镜子,指的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镜背面的图案指的就是这个女人。……是说,皇上将得一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此女有五分像王夫人。……所以这个图画只画了五分姿色。"

  "当真?"

  "当真!神君透漏,佳人姓李。"

  武帝一时间说不出是信还是疑。

  明珠定住了心神,再回过头来弥补谎言:"明珠早也没想到。皇上刚才一逼问才明白许多。神君当时给我时,我只当这是王夫人,神君却偏偏说是李。回来后也没再多想,王夫人生辰的时候我便把镜子当成礼物送了过去。没想到里面却暗藏玄机。皇上英明,今日把其中的奥妙亮出来我才明白。"

  明珠说的乱七八糟,一头大汗,越说,武帝的眉毛就皱的越紧。

  ……

  她的心跳,随着李敢一众越来越近脚步马蹄声而越来越响。

  武帝踱步,回头。

  "朕倒是觉得这镜上的女子有几分像你。"

  ……

  他的眼睛黑不见底,语气明显的柔和下来。

  听到这句,明珠反而安下心来--历史上的武帝杀人无数,谁知道他有没有一时兴起杀了个叫明珠的女人。但是没有听说汉武帝有一个叫明珠的妃子,更没听说他抢了霍去病的妻子。

  他只要不怀疑自己的"玄机说"就好。

  "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皇上的佳人绝色倾城。明珠何德何能,堪比佳人丝毫的姿色?恭贺皇上,即得一绝色妃子了!"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尚不见其人,却先有其赋。倒是让朕迫不及待想看见她到底是如何倾国倾城。"武帝把眼神从明珠的身上收回来,开始琢磨这首诗赋。

  "不久了。皇上马上就会知道的。"

  "赋是谁作?是你吗?"

  "不是。是李姓之人。"

  武帝回头看见站在边上的李敢,顺水推舟的说了句:"李姓多能人呐!"

  李敢远远的只听见个"李"字,以为是说自己,急忙双膝跪地。

  武帝忍不住笑起来,走上前去询问他们打猎的战果如何。

  明珠看见他笑,大出一口气,觉得双腿发软,突然又一阵反胃。

  至少表面上武帝不再追究这件事情,看起来他甚至变得很高兴,马鞭一挥,冲入林中,想与与年轻的将领们一较高下。享受追逐奔猎的情趣。

  明珠吐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这才牵过身边马准备加入他们的行列。最近与霍去病一起狩猎,射不到鹿,总也能射只野鸡什么的。

  因为是与武帝一起出来,明珠没有骑汗血宝马,毕竟是武帝赏给霍去病的,也不知道霍去病送马给明珠是不是经过武帝允许了。霍去病的狂妄性子把这件事情忘了也是很可能的。这次武帝特意叫明珠随行,明珠生怕出不必要的乱子,谨慎为上便另挑了匹马。马匹浑身雪白,身形修长,四肢矫健,也是匹难得的好马。只是驯养时间不长,性子有点野。

  白马旁边,李敢默默站着。

  "李校尉有事吗?"

  "……夫人,皇上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啊?"

  明珠小心翼翼的上马。

  李敢急忙上前拉住明珠的马缰:"我听见刚才皇上说李家,是说李家如何?"

  明珠摇头:"没有,没有在说李家!说的是别人。"

  李敢还站在马前,手里拉着她的马缰不动,心事重重的,欲言还止。

  明珠觉得,这时的李敢与去年在代郡见到的又不相同了。

  漠北一战中,久经沙场的父亲李广引咎自杀;初随骠骑的儿子李敢却封侯赏户,得了父亲一生渴望的侯爵。经历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内心都会有一番迷茫和挣扎。关于自己一直执著的事情和一直坚守的观念彷徨、徘徊……

  年初,他的叔叔李蔡官居丞相却私吞孝景帝陵的土地,失职,自杀。

  李家风云突变。

  她深怕霍去病与李敢之间结仇,已经很久没有见他。

  现下看见李敢的这副模样不禁心酸。曾经那个云淡风清的公子李敢正在徐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为了家族和自己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世家子弟。

  李蔡已经自杀了?他是不是已经因为父亲与叔叔的自杀而气氛不已,出手打了卫青?

  甘泉宫狩猎,霍去病会射杀李敢?

  不会的,自己并没有听说他伤卫青一事,霍去病似乎也不知情,至少最近他一直是很开心的。

  明珠心里扑通扑通的盯着李敢。李敢面漏异色。

  难道他已经……?他这番担心,是惧怕卫青在皇上面前告了他一状?以下犯上,小小的一个校尉竟然出手伤了堂堂的大司马大将军。这件事竟若是武帝知道了自然不能绕了他……所以听到皇上和明珠说"李"字,他才会这么心神不定?

  明珠禁不住试探:"李校尉,……最近有去大将军家拜访吗?"

  李敢大惊失色,手里的缰绳落地,"不!"他说着,手臂上挑,正好打在马腹上。白马一声嘶叫,前蹄上跳,后蹄着地,马身直立!明珠来不及抓缰绳,身体下滑,接着被白马闷头甩下,仰面倒地!

  ……

  睁开眼……

  世界静止了吗?

  高耸入天的苍树、晃眼的太阳、翠蓝的天晴空万里……

  痛……

  很痛很痛……

  明珠觉得腹部绞痛,像是有东西在撕裂她的腹中的内脏,双腿之间有东西流出……

  有一点声音……是口哨和笑语声遥远的传过来。是霍去病吗?是他游戏胜利的时候的笑声,每当与她的"假设战争"胜利的时候,他孩子一样的笑声……

  眼前的李敢不敢相信,他摇着头看着她双腿之间流出越来越多的血水,僵硬的一步步往后倒退……

  "明珠你怎么了?……"霍去病的声音渐渐近了,明珠脑袋里却开始有了嗡嗡的耳鸣,听不清楚他后来说的什么。

  接着头顶上出现霍去病惊恐的脸,赵破奴上来在霍去病的耳边说话。

  霍去病呆在原处……

  明珠渐渐的合上了眼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有话说:

  1,关于透光镜的解释("()"里的内容)源于网上的一篇文章,没有找到作者是谁。原文贴在右边.

  2,假期闲了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写文章啦!

  写的连自己好像也急着看结果似的忙着更新。

  :)最近很勤快,可以不令大家失望了:)

  第 34 章

  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

  --《史记-李将军列传》

  艰难的睁开眼,湖蓝色的棉被,棕木几案,戎装的霍去病。

  "我怎么了?"明珠问,声音细弱蛛丝。

  燕青一双眼睛红的像核桃一样,忍了半天吐出来几个字:"流产了……"

  明珠顿时泪眼婆娑,嘴唇动了动:"什么时候怀孕的?我……怎么不知道?"

  "有两个月了……有些人的妊娠反应是不大。夫人莫要伤心,保住身体要紧……"

  "明珠!"霍去病紧紧攥着她的手,"我不要,不要孩子。只要你好就行了!别哭,"他拭去她的泪,"以后再生……只要你好好养身体。"

  腹里痛,心也痛……他把她的手攥的也痛。

  她看着他埋在她手后的脸忍不住去安抚,想说我没事。眼睛一瞥,却看见她身上的血迹斑斑。

  戎装上哪里来的血?是狩猎时候穿的那身。那,是猎物的?还是她的?还是……

  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

  她睁大眼睛,每发出一字就害怕一分:"李、敢、呢?"

  他低下头,不出声。

  "你看着我,霍去病!告诉我!"明珠泪如泉涌。

  "夫人,不要动气,小心身子……"

  "霍去病!!"明珠抽走他握住的手。

  他抬起头来,双眉紧皱,那是一个从不会说谎的人。

  "你杀了他?"

  燕青在后面摇头:"不是不是,都说李校尉是被鹿顶死的!"

  果然……

  李敢死了。

  "李敢该死!他出手伤舅舅在先,害你流产在后……他伤舅舅的事情我本想就此算了,息事宁人。可是……"

  她处心积虑,处处防范的事情,竟是她一手造就?

  竟是因她而起?

  明珠究竟做错了什么?一定要接受这样的事实?历史的巨浪里头就容不得一粒石子的变动?

  不只是腹痛,心痛,头也开始痛,湖蓝色的棉被、棕木几案、木棱窗子……所有的一切都旋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台风风眼,渐渐吞噬了她……

  李敢陷在江河里,朝明珠喊救命。明珠站在河岸,想伸手,手却抬不起来,被人死死的攥着。李敢脸色变了,他说,明珠你怎能见死不救?你忘了是你把我推下来的吗?

  不只是一个,李敢后面出现一个人,一个穿着牛仔裤背着旅行包的李敢。

  牛仔裤的李敢说,明珠,下雨天我给了你自己的外套,自己却冻到感冒;期末考的时候是我为了给你补办准考证,自己却错过了考试;爬泰山的时候是我愿意做牛做马宁愿累个半死也要把你背上去。你失足坠崖你的家人会放过我吗,我要受到多少来自良心的和外界的谴责?我对你那么好,你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我,不公平!你知不知道!

  穿青色曲裾袍的李敢冷笑,明珠,你是坠马一事要全怪在我的头上吗?好啊,卫家是想把李家推向万劫不复吗?我叔叔一个当朝丞相怎么回私吞先帝陵园的土地?是不是卫家陷害?卫青害我父亲自杀,霍去病又亲手杀了我,我叔叔的死也是你们搞得鬼……卫家,你也帮着卫家害我吗?我们全都死了,卫家的人却还活得这么逍遥。武帝竟说我是被鹿顶死?光天化日之下,视我身上这箭射的伤口于不见!我会来索命的,一命还一命……

  不要!不要!明珠说,我救你们,我救你们……她喊着哭着,手却伸不出去,被人紧紧定住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李敢被水流冲走,淹没……李敢说,明珠,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能……明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救我救……她的手还是动不了,李敢的脸在水里沉沉浮浮直到不见……

  ……

  明珠哭着醒来,霍去病紧紧抱着她,死死的攥着她的手。

  "做恶梦了?"他柔声的问,把她抱在怀里孩子一样的哄。

  明珠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害的……"

  "不是不是。"霍去病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把明珠死死的按在胸口,"你不要这样,明珠……"

  "还有你,……你不让我救他,你一直拉着我!!"

  ……

  "我们说好不杀他,你答应的,霍去病……你答应的。"

  ……

  第二日,明珠醒来的时候,霍去病还在沉睡。

  他还是那身戎装未脱,抱着她,倚在床边沉沉的睡着。

  明珠挣开他的怀抱,他就醒了。他咧开了嘴笑,笑得干净纯洁像是从未杀戮生命的婴儿一样。

  明珠眼睛湿润,无限的悔恨充斥左右,她竟有点恨他,恨他任性,恨他自我……

  "你曾经答应过我不杀他的,你忘记了吗?你答应过的!!"

  明珠泪水涌出,霍去病收住了笑。

  "一个李敢而已……"

  "而已?"明珠睁大了眼睛,干笑一声,"霍去病,你告诉我什么还能不是'而已'?人命都是'而已?'"

  "明珠,他伤害了你!!"

  "可那不至于要他的命!!你说过不杀他……为什么……"明珠跌回床上哭泣不止。

  "对不起……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想看见你为了一个李敢把自己弄成这个样!"他伸手抱她。

  她拒之千里。

  "我想自己待着。"

  "为了李敢?"他微微发怒。

  "你出去……"

  "你赶我走?我杀他是为了你!"

  明珠满脸泪水,拿了东西扔他:"为我?我不要!!我恨你!!走啊,走啊!"

  棉被、枕头、衣裳扔了一地。

  霍去病青筋暴起,嘴唇哆嗦。

  床上能仍的全都扔了,明珠孱弱的身子颤颤发抖。

  他看了她俩眼,攥紧拳头走了出去,背后发出巨大的关门声。

  两扇门被他甩的松脱,挂在框上颤颤悠悠。

  明珠摊倒在床上。

  这天,除了燕青来喂药再没有别人。

  晚上明珠入睡,恍惚之间觉得有人来。在背后看了她好久……

  霍去病似乎生气了,一连几日,明珠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可是……每日起床都能看见床边躺过的痕迹。

  这日睡前,明珠挣扎着下了床,把门闩上。

  睁着眼睛到了半夜,听见有人推动门的声音。没有推开,静了一会儿,一把剑伸了进来,挑开门闩。动作之快,快至剑刃所到之处只是发出轻微的一点动静。人进来,先是静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明珠熟睡了,然后,关门,脱衣,上床。

  熟悉的环抱她腰肢的动作,熟悉的灼热的体温,熟悉的喘息的频率,熟悉的气味……

  这个肢体,这个男人。他的头埋在她的背上,轻轻亲吻……

  明珠霍然起身推开他。

  "吵醒你了?"他一脸惊讶,再看明珠的满脸泪水,渐渐反应过来他们现在该有情景。黑暗里,明珠感觉到他渐渐拉下来的脸色。

  "早知如此,李敢就该杀千遍万遍。一箭射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他下床披了衣服就走。

  空留他的怒气在西楼里回荡。

  她爱他。

  他杀了李敢,她也依然想原谅他,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不要原谅他,她咬住牙齿,他这样意气用事蛮横娇纵视人命于儿戏的人不能原谅。

  去病……

  春去夏来,西楼后的玫瑰已经长到两人高,被用木架架起扎成篱笆的样子,任凭繁盛的花枝抽新。

  明珠讨厌小时候看见的那些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冬青和草坪,她喜欢看见生命肆意生长,长的狂妄,长的肆无忌惮,长的像他一样……

  已经一个月没有相互说过话了,她足不出门,他不来看她;她怀着恨,他怀着气;两个人冷战。

  霍武搬来梯子,明珠拿着剪子往上爬。

  身体早就没有大碍了,燕青还在下面唠唠叨叨的嘱咐要小心。

  明珠不理她,顺着梯子爬,挑半开的玫瑰骨朵剪。剪了十几支,一直爬到梯子的顶端。梯子比围墙高,明珠爬到高出竟然看见了外面的山水。

  将军府左山右水,本就是一片风水宝地,西楼前的池塘水洼便源于府后的水流。

  看到了蜿蜒而过的水脉,明珠的心情大好。

  "有水呢,燕青。"明珠把抱着玫瑰张望,"我小时候还是游泳冠军呢,可是到了这里就没有再下过水了。你见过海吗?燕青?"

  燕青在下面转来转去:"没有!夫人!求您了,别这么着站,小心跌下来!"

  霍武老实厚道:"夫人,这将军打仗有个冠军的称号,您游泳也能叫冠军吗?"

  明珠笑,霍去病是功冠全军的第一人,冠军一词由他而来。自己的冠军,是多少千年以后的事情了。两千年后的时代,回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

  远处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挺拔,高大,夏日里,与楼宇浓厚的影子和树木的繁荣相应成章。

  看见明珠回头,他转身离去。

  明珠心里掏空了一下。

  丫头季妆跑过来报:"卫长公主看您来了,在前庭等着呢。"

  明珠正想着事情,听了便走,脚下全踩空……

  "夫人!!"燕青大喊。

  明珠只觉得脚脖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前来。

  "怎么样?"他问。

  一时间,忘了疼痛,她的眼里映满了他。

  他瘦了,下巴尖了许多。

  "脚,痛。"

  霍去病把燕青支到一边去,让大夫向燕青交待用药的分量和日次。

  他自己默默蹲在床榻前给明珠裹伤口。

  还是那样好看,嘴唇倔强的抿着,睫毛在他下垂的眼帘上闪烁,挺拔如山的鼻子里的呼出的气喷在她的小腿上,有点痒。

  他盯着她的脚脖,埋着头,笨拙的缠来缠去,松了再来……

  脚上的布带一片狼藉,明珠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他,"算了,叫燕青来弄吧。"

  "不!"

  他毫不领情,挥开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非要隔三差五的弄点事故出来才好吗?!"

  明珠顿了一下,开始往回抽自己的脚。

  他死死攥住不放。

  "疼!"她说。

  他猛的放开。明珠摔在床角。

  "哼!"他甩袖子出门。

  卫长进来西楼,明珠坐在床榻上。

  娇美如旧,只是丰腴了不少,不再是以前单薄的小姑娘。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终究长成了怒放的玫瑰。

  "明姐姐的病可是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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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5)


  她都不称她为夫人,只叫她姐姐。

  "谢谢曹夫人关心。"明珠说道,特意把"曹夫人"三个字拉长。

  卫长脸色稍稍不悦, "公主快坐吧!"明珠轻笑着又把"公主"叫回来。

  她提着杏色裙角在塌前盘膝,"姐姐这次又是哪里伤着了?"

  "在你眼里我是个没事就受点伤得人?"

  卫长拿手指着她的脚,"难道不是吗?"

  "平阳侯对你爱护有加吧?上回去看你你就胖了一圈,这回再看见你你可又胖了一圈!"

  卫长突地笑,笑的满足,"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至少表哥从没有那么对我过,父皇也不如他对我好。"她歪着头看明珠,"明姐姐,你可是瘦了,表哥对你不好么?"

  明珠一愣,"好啊,很好。"

  "表哥这个人很无情的,你可不要惹了他。嗯,瘦成这样一定是他欺负你了。不对,刚刚看见表哥了,他可是更瘦了!"卫长好奇的凑过来,"还是你们互相欺负不成?你不让我吃饱,我不让你吃饱?"

  明珠干笑。

  "我才不管你好不好,但是你可不要再欺负表哥。我没有忘记他,明珠。"卫长严肃的说,"曹襄待我再好我也忘不了表哥。你若是不要他了,可记得给我。我要。"她虽长大了,认真起来却还是稚气如旧。

  "看你!"明珠用手戳她胖起来的腮帮子,卫长却还是那副认真样,"真的!明珠,你不要身在福中自不知!我不会忘记他,至死不能。你若是不要他,我要他!"

  西楼风起,月色正浓。

  明珠躺在床塌上,想着白日里卫长的话。

  --"我不会忘记他,至死不能。"

  --"还是你们互相欺负不成?"

  他们在互相欺负吗?元狩五年的春末夏初,他们打了一个月的冷战。

  霍去病的眉头越皱越深,结成一个厚厚的结,在额上挂了一个月。

  ……

  正想着,门被推了几下。

  明珠坐起来。

  一把剑伸进来,劈开刚换不久的门闩。

  人进来,关上门。

  他走进了,看见明珠坐在床上,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又走上前来。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起伏。

  他伸手抬她的下巴,明珠不动,他便蹲了下来,与她面对面。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她。像是赌气,像是埋怨。

  明珠别过头重新躺下,全当他不在。

  静了一会,明珠差点以为他走了的时候,开始传来他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沉重的身子已经躺在了她身侧。

  "走开。"

  他上来勾住她的颈,庞大的身子压在了她的身上,湿热的喘气扑到她的脸上。

  她推他:"不。"

  他不说话,把她往紧力抱,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粘在一起。

  明珠身上浸出汗来,"不!"

  她每说一个"不"字,每反抗一次,他拥着她的力气就多加一分,两人的身子就更粘合一寸。

  推也推不开,逃也逃不掉,明珠气的打他。

  他的眼睛在蓝幽幽的夜色里发亮,嗓子里呜咽着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粗糙的手心,紧紧按在她的后背上。他的唇迎面而来,滚烫的温度灼伤着她的思维。

  她若是反抗,他便更加一意孤行的进攻。

  每一次对他的战争,她总是失败。

  她被他的热浪席卷,葬身他的火海。

  ……

  高潮之后他留在她体内迟迟不离去。

  "疼!"

  他抱着她的腰:"以后不许你赶我走!"

  "……"

  他动:"听见没有?"

  "听见了。"

  "我不回来,西楼的门不许闩!"

  "反正你能打开……好!"

  "不许为了别的男人跟我吵架!"

  "是你不对!"

  "听见没有?"

  ……

  他多像一个孩子,哪怕他杀人如麻,哪怕他不通情理,他在感情的深处却还是一个固执的想得到关爱的孩童。

  纤长如玉的手勾勒他脸上的所有曲线,口鼻眼耳。她缓缓的说,"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

  霍去病不再作声,慢慢的出来,把她搂进怀里,"明珠,我不想和你吵架,一点都不想。"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包住她颤抖的人,"我很怕你走,很怕。你也许很跟别的男人走,也许会自己走。……我觉得你会走。"

  "我不。我呆在你身边,至死。"她坚定地说,"霍去病,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好同墓而葬!"

  李敢,明珠欠你太多,今生已经无法偿还。你原谅也罢,不原谅也好。她自私,任性,为了一己之情已经失去了很多。姑姑,李敢。

  今世的罪,她可否来生再还?

  现在,先让她再在霍去病的梦里痴迷不醒。

  霍去病含着她的耳朵在喃喃自语:"别离开我,明珠。"

  她缓缓的一字一字的念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还住在大将军府的时候,又一回,平阳公主托人来劝我,问我要你还是要……我找人写了这个回给了她。我说,这个'君'不能是别人,只能是霍去病!这些话,永不改变。来生今世,千年万年都不变。"

  第 35 章

  元狩五年秋天,明珠再次怀孕。

  元狩六年夏天,明珠生下一个男孩。

  武帝赐名"嬗",望其继承其父的武功韬略,给大汉朝再拓江山;卫青赠字"子候",倒是希望这个后生能仁善退让,以柔和之道辅佐君王。

  这年夏天,骠骑将军府里多了几个奶妈的同时,长安城里似乎多了很多道士。长安城的道士夜夜围着霍去病从狼居胥山和沽衍山上带来的石头做法施术。

  武帝令霍去病准备泰山封禅事宜,希望明珠也能同去。他一直以为明珠有仙气,不是一般的人,若是明珠能前往的话,泰山封禅的事情才能算圆满。

  泰山这个地方对于明珠来说有很多纠缠不清的感情,至少现在她不是那么愿意踏足。

  明珠以霍嬗刚刚满月离不开母亲为借口来搪瓷。

  "带着孩子一起去!"霍去病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看看吗?去泰山,还去海边看看。你想去游泳吗?"

  他一直在身后看着她,知道她。即使是冷战的时候。

  "我一辈子和山地草原沙漠戈壁打仗,还没见过海呢,我们一起去看?"

  她经不住他这样的哄就答应了,毕竟未来的日子说消失就消失。

  不如,及时行乐。

  秋初,泰山山色却苍翠依旧。

  随行有几个道士和石匠,霍去病率一百人的军队在前,抬护已经练就好的石碑。明珠与奶妈同坐马车在后,一路游山玩水,姗姗来迟。

  等明珠到的时候,道士们已经看好风水,立石碑以看长短。

  石碑的打磨还显粗糙,没有书写碑文篆刻。霍去病命人在此地建立一个庙宇,宫里拟好了封禅礼书便就地篆刻,承泰山的天地灵气。等武帝定好了封禅吉日,就可直接上泰山,使用这块石碑--它集泰山,沽衍山,狼居胥山三大神山的气魄于一体。

  明珠抱着霍嬗在山上转悠,这块风水地尚未开发,脚下多乱石,碑后是空旷的山崖,云彩与徙鸟相伴。

  两面石壁形成的空间尚小,若是武帝讲究排场自然是放不开的。看来还得花时间加以修饰和平整才能供封禅祭祀。

  回头瞥见道士们立好地石碑,心里突然惶惶不堪!很像两千年后的那块碑。

  她想到了颈间的玉,是了,没了这块玉就是了!

  她急忙摘下来,通体清白的水色比往常更加温润。她多看一眼都不敢,随手塞进霍嬗的襁褓之中。

  "累了吗?"霍去病问。

  "有一点。"她说,霍去病体贴的将霍嬗递给奶妈,扶她去阴凉的树下休息。

  "再稍等一会儿就好,办完了这些事情,我们先不急回长安,我们去海边看看。可好?"他说。

  "好。"

  "看你,"他轻拭她额角的汉,"听说你游泳是冠军,我可是不会,那你得教我,好么?"

  堂堂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呢,名号这么大,原来只是个游荡沙漠的旱鸭子。她不禁露齿而笑。

  霍去病见她开心,就放心的回头干他的事情。

  明珠独自坐着,看着眼前的人们忙来忙去。

  抱着霍嬗的奶妈好奇的走进石碑观看,霍嬗突然哭了起来。明珠霍然起身--她看见襁褓里的玉变得红热,灼烫着霍嬗幼嫩的脖颈。

  "回来,不要靠近石碑!!"明珠跑上去。

  ……

  都晚了。

  又好像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在等待一个小小的契机。

  命运的安排,分不出巧合与必然。

  若是她能操纵时空就好了,她就可以重来这一切。可是不能,她的命运偏偏被这一块小小的玉左右,时空循环往复,而她不能自控。

  ……

  奶妈怀里的霍嬗在慢慢下坠,像是一双大手在抽走这个嚎哭的婴儿。

  明珠抓住她的孩子,她夺回来,抛给霍去病。

  霍去病接住孩子,却眼见自己的女人跌落悬崖。

  ……

  水红的蝉衣在风中鼓起,随着躯体下坠的三尺长发飞扬,一如她纠缠不断的爱情。

  她知道那么多事情的结局,她明白她这场不能一生相守的爱情也即将逝去……她奢求历史可以给她奇迹,然而命运的每一个齿轮都咬合的紧密,没有给她任何一个可以救赎的空隙。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别,她就先他而去。

  ……

  他跑到崖边的时候,什么都没了。

  霍去病从书房里醒来的时候又是深夜。

  扯烂的竹简和碎了的杯碗扔了一地,和酒水乱糟糟的混在一起,一股浓烈的酒味在屋里散不去。

  他朝门口走去,满屋的陶罐和漆器早就没有一件是完好的。

  开了门,霍武战战兢兢的在门口守着。霍去病一离开,霍武便招呼下人们进去抬出碎烂的物品,重新摆上完好的器具。奴仆们抬出的碎物搁放在后院的角落里,那里摔坏的漆器和砸碎的简牍瓷器已经堆积成山。

  府里的香樟树又是一年秋叶满地;西楼门口的池塘里,藕荷开过又败了;因为她固执的不肯修剪,那些高过院墙的玫瑰带着干枯的花朵塌倒了一片。

  她走了,这里开始变得荒芜,连月色都泛着苍白。

  霍去病推开西楼的门。

  棕色床榻,黄木书案,玉石几案和青黛的垫子都在,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床榻上的人。

  霍嬗在塌旁的摇篮里嘤嘤出声,夜色下玉坠的流光舞动。

  霍去病拿起来端详--

  那年是元狩元年,他奉命去暗访淮南王谋反一案,在梁国逗留。

  梁王刘襄的书房里,他看见了它。当时就是这样,青色的流光明灭,如玉如珠。他执意要拿,梁王执意不给。两个执意任性的人谁都不肯让步,差点兵戎相见。最后还是他得到了。

  他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包括她。

  他把玉坠系在霍嬗小小的脖子上。

  可是。

  她去哪了呢?两个月了,他把泰山翻遍了都找不到她。

  她就那么双手空空的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她的骨肉,她的玉。

  他心火又犯,火烧火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她走了,他连身体正常的温度也随她走了。

  他打开紫檀木的高低厨--她穿过的衣服,白色桑蚕丝的深衣,绣着草叶纹、湖蓝色的夏季蝉衣,清凉如纱、白色的貂毛斗篷、棕绒皮袄、紫色乘云绣长裙子……他把头埋进去,深深的呼吸她的气味……明珠……

  在橱柜的最底层,放着一条灰蓝的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

  那身衣裳……

  他第一次见她。

  是元朔六年夏天。

  他随皇上去雍州狩猎。路上遇见一支白虎,头生犄角。皇上号召所有将士捕捉,他首当其冲。离开群将,独身深入这片林子。

  于是他看见了她。

  玉石相击一样的笑声,白净如鹅蛋的脸庞,她的衣裳简单的裹住身形,修长的肢体在宽壮的白虎旁边转来转去。

  柔美的女人竟可与凶残的白虎嬉戏在溪水之间。

  长安城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唯独没有这一种。

  她像是大宛国的宝马,像是月氏国的炼铁术,像一切他感到新奇的事物一样,他忍不住一探究竟。

  身后马蹄嘶叫和虎啸声起,她带着白虎朝皇上那边跑去。

  他呆在原地有一点失落。他没有开始探究,她就走了。

  再见她,是舅舅府上的马厩里,她换了深衣叫他差点没认出来。他可以一探究竟了。

  他一直很孤独,他喜欢清冷的同时又渴望温暖。

  她顺从又倔强,温柔又淘气。芦苇地里,她说她的心事,她的过去--她没有生父母。他们那么相似,为什么她却活得比自己快乐?那一个瞬间,他发现在宝马弓箭和战争以外,他居然被她打动。

  就像一切他想要得马匹弓箭,像一切他想胜利的战争一样,他得到了她。

  然而,她的好,她的痴,她的体贴和叛逆让他牵挂的越来越多。她早已不是珍稀的马匹,不是一场蠢蠢欲试的战争,她深入他的血液和骨头。祁连山脚下的山崖间,她把马回身,说我们同声共死的时候;月氏国的石牢里她因为他被鞭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与他血泪相融,已经是他的生命。

  湖蓝色的蝉衣里摸出一纸帛卷: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君'唯霍去病,而不可他人。"

  ……

  他突然仰天长啸,撕心裂肺--

  骗子,骗子!

  明珠你这个女人,你看,你走了还留下这东西来骗我!!

  他早就知道她会走!他一直说你不要走,她口口声声答应说不走,可是,明珠你看,这天地还完好,这夏雨冬雪还是一如往常,为什么你却走了?!

  还有这些,孔明灯、走马灯、千里眼……他恨死了,他统统砸烂扔出门外!

  这些鬼东西,谁叫她做的!谁叫她做的!

  他就知道这些东西会把她带走,……结果什么都没有带走,她只身一个人走了……

  心火上来,一口热血喷出,溅在她的衣裳上面。他慌乱的用手抹擦,那件白色桑蚕丝的深衣是他给她的第一件衣裳,他最喜欢看她穿的衣裳。

  白色上面已经血迹斑斑,抹也抹不掉……

  月亮还是那么苍白,什么都没变。

  他累了。

  心火灼身,热浪难忍。

  如果她在就好了,抱着他,给他温良,他就不会这么难受。

  他抱着衣服躺在地上。月亮,西楼,他出征的时候,她是不是常常这样在西楼想他?

  出匈奴,踏漠北,戎马一生。

  这一生--他打过无数次的胜仗,行过无数里的山和路,享受过无数种的荣华和富贵……却只在一个最好的时光里爱过一个最好的女人。

  血水又一次四溅,烧了他的心肺--他唯一爱的女人已经走了。

  她在哪里?他也许会在路上看见她。

  元狩六年秋,十月,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后霍去病卒,享年二十四岁。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後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第 36 章

  霍去病卒,其子霍嬗代为冠军侯。

  元封元年,武帝泰山封禅。

  泰山上百官驻留,千军把守,龙撵行至封禅宝地。

  背临旷谷千丈与晴空万里,面朝镜面石壁与过涧平台。石碑矗立处是镜面与天光交汇处,日月晦明,终年无倒影。

  武帝下龙撵,身后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公子。

  武帝抚摸石碑,碑面光滑如镜与石壁相辉相应,一块无字之碑。

  "就是这块碑了。当年去病横扫漠北王庭,狼居胥祭天,沽衍山禅地,取两山之石合而为一,立在这五岳之尊的泰山上。你父亲,是朕最爱的后生。可惜他早逝,让匈奴退出漠南苟延残存。大汉朝,若是有两个霍去病,这世上哪还有匈奴!"他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小公子说,"子候长大定要学你父亲,挥毫大漠,驰骋匈奴!"

  霍嬗漆黑的眼睛看着石碑,碑面光滑,却也照不出父母的容颜。

  武帝也看着镜面若有所思:"子候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了,母亲去的时候,子候尚在襁褓之中。"

  武帝笑,招呼一个老太监拿了一面镜子出来。

  武帝后退倒石壁处,迎着阳光,镜子在石碑上反射出一个女子的倒影,恬静中风流,温柔中典雅。

  他抿嘴。这个身影,谁说像王夫人像李夫人,这身影明明是绘图人自己。

  霍嬗出了神。

  无影的石碑,无字的石碑,一无所有光滑如镜,现在却映上了他母亲的身影?

  妈妈?

  繁华里泡大的孩子,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父母的宠溺。梦里见到的父亲是穿着铠甲的,母亲是穿着深衣的,只是一个影子,永远看不清脸。

  眼泪簌簌下来,纯净的脸上无限向往。他静静的走进,伸手触摸那个侧影,企图看清长相。

  妈妈?他在心里叫。

  颈里的玉坠变得滚烫,这是母亲的遗物。霍嬗捂住玉,为什么这么热?这个灼烫似曾相识。是妈妈在召唤自己吗?

  越走越近,小小的身子坠落入石碑后面的万丈悬崖。

  ……

  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殡仪馆里,李嘉凡摇着李敢,他指着一边的明小�说道。

  "你看,明姑姑都不哭了,你还哭什么?傻孩子,我们不怪你,你和明珠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

  李敢摘下眼镜,擦泪,戴上眼镜,又摘下来,再擦……

  李嘉凡叹口气。

  黑色的挽纱,黑色的像框里的明珠,笑颜如花。

  "许多年前,她妈妈也是这样走的。"

  "明阿姨?"李敢问。

  "不,是曹阿姨。明珠的母亲姓曹。"李嘉凡淡淡的说,"宿命吧。"

  明小�双眼哭干,声音嘶哑。

  她蹲下,对面前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我们回家吧。"

  相片里的明珠,穿着开衫毛衣,长发披肩,坐在碎花沙发上笑。前面的玉兰花开正浓,花后的人风华正茂。

  小男孩脑海里有一个侧影,与遗照里的人重叠。

  "妈妈!"他肯定的说。

  明小�眼睛一红,抱着小男孩痛哭不已。

  "妈妈!她是妈妈!"小男孩强调。"妈妈,我是霍嬗。"

  照片里的明珠,笑颜依旧。

  ---------------上部完-----------------------

  第 37 章

  明珠是被人踩了一脚醒的。那人急忙拽过明珠,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一手横剑抵住她的咽喉。

  "你敢出声,我就杀了你。"他的嘴在她的耳边发出嘶哑虚弱的声音。

  她轻轻答应,"嗯"。

  已经是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夜像一只猛兽张开的嘴,在里面可以嗅到浓重的松树、兵器和血腥的味道。

  不远处,火光闪烁,有一批人在搜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但是不是武帝的军队。远远望去,大体看得出铠甲的颜色和武冠的样式,与汉军有稍稍的不一样。

  "那边那边,这边这边……"这更不是熟悉的声音,不是熟悉的口令--不是霍去病在找她。

  他们说话的声音由远至进然后又远去。

  军队例行搜索一过去,挟制他的男人,变得有些力不从心,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刃有些松泄,一线血丝在明珠的脖颈处留下。

  "去后山。"他说,命令和要挟的口气。捂住她嘴的手移下来,放在她咽喉的位置。

  他的手心有着男人特有的粗糙,相比霍去病的手而言又显得柔软,也没有比较显著的硬茧。虽然被军队包围,但是,这个男人不是军人。

  他威胁明珠架扶住他,他的左脚明显的跛,头上全是汗水。身子比明珠高一头,宽大的袖袍搭在她的胸前。她悄悄的摸索这个布料,是蚕丝绣绸,上面凹凸的绣纹是已经过时的锁绣。他浑身是汉,呼吸紊乱,淡淡的龙诞熏香的味道散发出来。

  --她遇上了一个出身贵族并且不是将门之家的男人。这个男人身负重伤,被人搜捕。

  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来到哪里。

  但是,由眼前的人看来,现在她还在汉朝。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顺着他的意,按他的指点一路行走。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另一个山头,在山脚的一块长满龙须草的地方停住。他叫她走路丈量,然后在离一块巨岩五步远的地方说"你拉一下"。明珠将信将疑。伸手一摸,竟真的有个把手。

  打开石板,下面是一方石洞。

  里面阴凉阴凉的,他掏出火褶子照了一下。四周都是石头,黑色石面切的很粗糙,下了一段石梯,下面是个宽敞的石室。石室的面积不大,石壁上布满潮湿的水汽,右边的一块高石上铺着一堆干草。

  奇怪的是石洞里被照着亮光。抬头看,明珠倒吸一口气,顶上是一片天!这石洞的顶竟是一路向上通到外面的。现在的天已经微亮了,石洞里的东西在天光下隐隐可见。

  明珠惊讶之余,背后一阵冷风,她本能向前跳开。

  他的剑刺空了,身体不支,虚弱的靠在石壁上。眼睛深深的陷下去,在灰白的光线和阴暗的石洞里,犹如鬼魅。

  阴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外面的人。我不会伤害你!"

  "说!你是什么人?!"

  明珠顿了一下,连自己都在暗中猜测他的身份,多疑如他又何尝不在猜测自己是谁。--她水红色华缎的绕襟深衣,一身贵妇打扮,却出没在无人的山头;明明是个女人却可以刀剑下应变。

  "我是长安城的富户人家,出来玩水,不小心迷了路。"

  他提着剑走过来,"兵荒马乱的出来玩水?",

  真是个毒辣的男人,刚才是谁把他带进来的,现在没用了就要杀人灭口?

  他左腿上中了一箭,血水哩哩啦啦的随着他的走路不断的流出。

  "我懂医术,可以帮你取箭!!"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动容,反而快步上前。

  右手一扬,剑光如练,横空劈下!

  ……

  脖颈处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明珠睁开眼,一束黑发飘然而落。

  他抬起她的下巴,她的头撞击在石壁上,发出闷响。

  "别玩花样。"声音不高,却让明珠毛骨悚然。

  他的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一边谨慎的在草堆上坐下来,一边用剑压住明珠叫她蹲下。剑刃总是不小心就划伤她的脖子,剑身沉甸甸的重量和他的手劲全数压在她的肩上。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

  她只是想保命,想稳住他,她哪里懂医术?她只是从姑父那里看过一些皮毛,又在河西一战里磨练了些外伤急救的本事。

  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支横穿左腿腿肚的羽箭!

  棘手。

  "怎么?你到底会是不会?"她的每一份表情都尽收他的眼底。

  "有些麻烦。你得先把剑拿开我才好活动。"她沉住气,"我需要你的剑割一些布条。"

  他的表情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仿佛谈话的对象不是他似的。他把剑移开,但也不递给明珠。"扑哧扑哧",从自己的中衣上扯下许多的布条来递给明珠。

  明珠没好气地说:"这些怎么够?不如直接把这件脱下来好了!"

  他没说什么,倒是真的脱了下来--他穿了不只一层的中衣,脱下这件,里面还有一件。

  明珠将布条垫在他左腿箭伤的地方,那里的箭如果取出来,那么他的腿肚就会有一个被打通的甬道。布条在大腿处勒紧,防止取箭后大量出血。

  箭头顶出来的血肉已经变成了红褐色,沾满草叶和泥土。

  明珠尽量轻的把箭头折断,但还是牵动了他的肌肉,他嘴角忍不住咧开。

  她抓一把稻草递给他:"咬着,就不疼了。"

  他将信将疑,还是接过来横放在嘴里,刚刚咬住,突然的一阵剧痛从左腿上传来,他脖子与脸在一瞬间涨成紫红!

  血水喷到她的脸上,她扔掉拔出的半支箭,压住伤口。

  白色的布一层层浸透,白色的手也在血泊中泡成红色。

  止住血,明珠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坐在那里看,仿佛事不关己,只有头上的汗水和急促的喘气告诉别人那条腿是他的。

  她不得不敬佩他的毅力,这样的剧痛之下还能保持清醒。

  明珠从外面捡回干柴的时候,他已经因为伤口发炎而烧起来,沉沉的睡过去了。

  正午的光从头顶上洒下来,石洞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角落里的水滴,滴滴答答的响个没完,明珠拿起箭来详看,不是!不是汉军的箭!这些白布,是上好的江南棉绸,三分棉七分丝,最难得的料子。

  明珠悄悄的从怀里掏出金线刀。去泰山前霍去病执意要她带着的,那是他作为军人的习惯。线刀精美绝伦,且轻巧携带,即使她用不上也不防带着作装饰。

  他总是对的。

  现在,明珠轻轻的拔出刀身,靠近面前这个熟睡的男人。他呼吸平稳,胸口有节奏的起伏。

  杀不杀他?

  他多疑而且绝情,与他共处一室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追杀他的那些人与霍去病又是敌是友?

  他手里紧握的剑柄上的一个"梁"字映入她的眼。

  他醒来的时候明珠正在烤一只山鸡。

  焦黄肉在火焰里��作响,让他垂啖三尺。明珠把一罐酒扔给他。

  "在石柜里找到的,本来还有一些干粮,可是时间太久已经不能吃了。只有酒还能喝一喝。"明珠把一只烤熟的山鸡递到他的面前,他还有一些讶异。

  她咬一口又递给他:"没有毒!"

  "你打的?"

  "你以为呢?难不成你还掳了别人来?"她回到火堆旁举起弓箭,"刚才出去的时候在死了的士兵身上扒下来的。"

  他笑了,眼角的细纹透出一点平易近人,洁白的牙齿在火光下反射出一点温暖。他其实很英俊--五官分开看没有什么出奇,组合在一起却颇有味道。两条淡淡的法令纹在他笑得时候变得轻松。

  三四十岁的样子,一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却像是隐藏了三四百年的往事。

  他轻轻咳嗽。

  明珠上前摸他的额头,很烫。"你烧得很厉害。吃完就躺下吧。"

  她在角落里放上布条,接住哗啦啦下滴的水,准备给他降温。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纷纷扰扰的,也有百人。

  两人屏息静听。

  那些人来来往往十几趟,折腾了一夜。

  天微亮的时候,搜捕停止了,他们刚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见渐渐起来的呼呼风声。

  声音越来越大,除了风一样的声音,还有"��"的柴木点燃的声音。"烧山?"两个人均是一惊。

  不一会儿,头上方的岩壁开始有些微微的温热。明珠知道这时候外面怕已是熊熊的大火了,出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呆在里面。这石洞是外面的巨石掏空,里面的温度渐渐上升,地湿,水汽开始从地里向上蒸发,石洞里越来越闷热,竟像是桑拿一般。

  火势越来越旺,明珠憋得喘不过气来,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他也是,汗渍渍的出了一身。明珠怕伤口会被汗水感染了,急忙一遍遍的用清水擦拭他的伤口。

  她慢慢虚脱……

  恍惚间,有人勾画她的五官,她睁开眼睛:"去病?"

  石洞,滴水,篝火,还有熟睡的男人,什么都没变。

  身上粘唧唧的全是汗水,闷热的水汽还没有散去。

  趁着他还没有醒,她把火堆生旺,脱了深衣架在上面烤。角落的水已经集成满满的一方,她撩起来扑在脸上。

  低头看见长发--许久没有洗,发丝上沾满尘土和血渍。

  黑发浸入清水,缓缓涤荡。

  身后的男人呻吟了一声。

  明珠站起来去试他的体温。她双手往后拢住湿发,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个人鼻尖相碰,他睁开眼睛,睫毛扫过她的脸。

  明珠猛地起身!他的睫毛轻扫,竟然那么像霍去病呵出的气……

  "不热了。敢情是刚才出了场汗,把你的温度给降了。"她脸红心跳。

  他面无表情,回过头,闭上眼,"他们走了吗?"

  "应该是走了。"她把湿了的头发挽在脑后,撩起他盖住伤口的衣裳,顺手拿起旁边的酒,哗啦--

  他的面部急速抽搐,剑身出鞘直逼明珠要害!

  "出汗会让伤口化脓,若是不消毒,这条腿会溃烂也不一定。"她放下酒坛,若无其事的回到火堆旁烤衣服。

  她变得心神不宁,水红色的深衣甩来甩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里还是泰山吗?"她问。

  "是,泰山东麓。"

  心稍稍安下来。她还在汉朝,还在泰山!她没有走远!毕竟她没有带着玉坠,她只是跌落下来而已!

  是啊,只是跌落,没有被时空带走!她回去就可以见到她的丈夫和儿子。

  她笑,笑得安心。

  "不高兴什么?又高兴什么?"他坐起来。

  "我想我的家人。"

  "你的父母?"

  明珠披上深衣,黢黑的石洞里面,火光的橘黄和衣服的红给她染了一层幸福的颜色。

  "想我的丈夫和儿子。"她笑得甜美。

  背后的人沉默。

  接着,他才问:"你丈夫,他,是个武将?"

  "你怎么知道?"她靠近他,"他是一个将军。"

  "你脸上写着呢。"他牵动嘴唇。

  "我脸上写着'我丈夫是将军'?"她摸摸脸,续而又明白过来,他是何等心机的人--她即会射猎,自然是熏陶过的。

  "你丈夫是一把胡子挺着肚子粗话连篇的老将军……"他叹气。

  "不!他很年轻!他从不留胡子从不说脏话!而且没有大肚子!"

  "噢?我还以为将军都是周亚夫那个德行呢,你丈夫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做了将军?"

  明珠不再说了。

  他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他出身皇族,剑柄上刻着"梁"字--他如果是梁王,那么她若是多说,他就很容易就能猜出来她丈夫是霍去病。元狩元年,霍去病送她的玉就是来自梁王。她最了解霍去病了,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梁王送的,谁知道是不是抢的?玉是宝玉,若真是抢的人家的,那么梁王一定是对他恨之入骨。她不说也罢。

  见她不说话,只是傻傻的笑,他又问:"你很爱他?"

  "自然。"明珠奇怪的打量他,他靠在高台上直勾勾的看着火堆。

  "今日你的话很多啊。"她说。

  他没说话,闭上眼睛。

  坐在高台上,通天的石壁上面,天空的颜色是最纯浓的普兰色,普兰底子上稀稀拉拉的缀着几颗星星,像是黛玉上嵌的宝石,更像是像霍嬗的眼睛……

  "嘿,你看,星星!"她拉他,"很像我的孩子的眼睛!"

  他睁开眼,看着天空,一贯的不咸不淡。

  "别这么没精神,都睡了一天了!我给你画我儿子的样子?"不等他答应,明珠雀跃,跑到滴水的角落里,用干净的布条沾满了水,在他对面的石壁上勾画起来。

  夜风从上空灌下来,打个弧旋又跑上去。带着她水红色的深衣打着转,半干的头发吹散了她也不理,任凭它们和风缠绕。她的脸上满是慈爱,幸福,陶醉,……她像陷进花朵的蝴蝶,汲取回忆的甜蜜,还试图散播给别人……

  石壁上的水渍随着她一边画,一边自顾自的干了。惹得她团团转,顾得了下边顾不了上边,顾得了左边顾不了右边……

  看着她一阵乱忙,他不禁笑起来。

  最后,她画了一个小小的,星子一样的眼睛,挺拔的鼻子,浓眉,嘴唇上翘。

  很像霍去病,很像很像。

  "我再画我丈夫?"她回头说,他仿佛没有在听。

  她自得其乐,开始描绘霍去病的样子--长脸颊;下巴有一条很英挺的曲线;额头光滑,他眉毛到发迹线的距离刚好是她一个手掌的距离……她亲手量过……

  她画的细致速度就慢了下来--眉毛还没画好,脸颊的线条已经干了,她又回过头来画……

  他把火弄得旺旺的,火苗撕啦撕啦向上窜。

  "火小点!都烤干了!!"

  他不理,故意的不让她画成,继续拨拉火堆。

  折腾来折腾去,总也画不成,明珠恼羞成怒,挥手把手里的湿布条扔过去。

  布条带着水,湿嗒嗒的落在他的身上。他眼睛威怒,剑在手里拔出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明珠哭着,撩起角落里的水扑火!用湿布打!用脚踩!

  "叫你烤干,叫你烤!!"她骂着喊着。

  ……

  火堆熄灭。

  黑了。

  只有微弱的星光。

  全都黑了怎么画他?明珠蹲在地上,假想着画--他的眉,他的眼,他嘴唇上灼烫的温度……

  她想他了,你在哪里?怎么没有来接她?

  她抱着膝盖呜咽。

  "你来休息一会儿。"他把干草堆腾出一点地方。

  明珠想了想,走过去,钻进草堆。男人在另一边躺下,不再说话。

  第 38 章

  一阵��的马蹄声近了,不一会儿,"吱呀"的掀开石板的声音。明珠警惕的坐起来。一只手轻轻把她压下,示意不要出声。明珠点头。他轻轻的捞起旁边的剑,拔剑出鞘。

  一个身穿青步衫人轻手轻脚的从石梯上下来。见到石洞里的两个人后,他脸涨得通红,一下扑倒在他们脚下,不住的磕头:"大王,末将来晚了,大王受累!"

  身后的男人真的是梁王!

  梁王吁一口气,把剑收回剑鞘。"内史大人在哪?"

  青衫人看看明珠,干张了一下嘴。

  "直说无妨!"

  "禀大王,韩大人已回睢阳城调动军马等候,属下先行一步来接驾,一路隐秘回梁国。属下已经在山的东南角打开一个缺口,大王趁他们没有补上之前尽快离开,一路沿海绕回我国。长安来了消息,皇上业已划泰山于我梁国。来使已经在路上,这几天即到!"说罢,"嘣"的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属下无能,竟叫吴国余孽放火烧了山头,连累吾王,罪该万死!"

  "罢了!起来吧。"他把明珠的深衣给她披上道:"赶快穿好,随我走。"

  青衫人作辑:"大王,只有一匹马,还是单人单骑跑得快。"

  "寡人自有想法!"

  "不,等一下。"明珠挣开梁王的手,她对着青衫人问:"你叫什么?你说吴国?"

  青衫人有点懵:"末将张羽,是,是说了吴国。"

  明珠觉得头有一点晕,有一点晕,呼吸有点难。

  张羽和七国之乱?景帝年间?

  她回过头指着梁王,说话变得有点结巴:"你,你叫什么?别,说你不叫刘襄,刘襄……"

  时间紧迫,他不容分说,拉着她匆匆出了山洞。张羽侍候二人上马,不仅多看了明珠两眼,觉得怪异。

  她问,抓着他的袖子感到绝望:"叫什么?叫什么啊?"

  "我是刘武。梁王刘武。"

  他挥鞭喝马,策马朝东南角奔去。

  一路疾驰,天还未亮,便已经下了山。这日傍晚时候行至一块平原。

  梁王举目望去:"这是我梁国之地!"。

  二人下马,梁王转身在一空旷之地放了一支烟火信号。

  明珠瘫坐在草里。

  她接受不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开始笑,她又被时空玩弄了一回。

  她离开元狩六年这么久……她本以为自己还在,原来已经远离了……

  梁孝王刘武,刘襄的祖父?景帝尚在壮年,武帝尚未登基,霍去病尚未出世……那有她干什么!!

  很想哭的,怎么笑了呢。上苍为什么这样对待她?为什么……

  "笑得很难看。"梁王说。

  明珠不语。

  "听我的名字,让你很苦恼吗?"他问。

  她还是不语。

  不消一会儿,南面传来群马奔腾的声响,张扬的"梁"字旗若隐若现。

  "我要回泰山!"她站起身来说,"你的人来了,你能把这匹马送我吗?"

  他的不说话,干站着。

  军队停在草地上,一个灰白头发的胖将军下了马走到梁王面前,跪下。

  "内史韩安国接驾来迟!臣等该死,害吾王受苦!吴国余孽斩杀六十人,抓获十七人,全凭大王发配。"

  梁王淡淡的摆摆手:"牵一批壮马来。"

  韩安国愣了一下,急忙回到队伍里安排一番。

  一批雄壮的红马牵到明珠面前,梁王把缰绳递给她:"那匹已经跑不动了,这匹给你。"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翻身上了马。

  "你叫什么?"

  他站在马下问。

  "明珠。"她说,"谢谢你。刘武。"

  红马绝尘而去,韩安国正要因为这个女人直呼大王名讳而要捉拿的时候,却瞥见梁王嘴上的一点笑意。

  他示意侍卫不动。

  梁王咀嚼着两个字:"明珠。"

  梁王的车队离开海岸又走了几十里,行了大半日,平安无事。

  这时候,车队后面却见一人骑马奔腾而来。护卫警觉地列阵拔剑,梁王撩开马车的帘子看过去。

  水红色的深衣,上面血迹斑斑,身下的红马矫健如飞。

  不是明珠是谁?

  他喝开护卫,明珠在她马车前下马。

  "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她说。

  他打开车门让明珠进了马车,马车里流铜重彩一片奢华。

  她因为赶路而导致自己有些气喘吁吁:"你有一块玉,是通体清白色,在月光下有流光闪动。玉石一面是日月同天的花纹,一面在月光下看会有若隐若现的珠子……"

  梁王摇摇头:"没有。"

  "你有的!你有一个姓明的妃子,你送给她的!我想借来一用!"

  他还是摇头:"我没有姓明的妃子。"

  "有的有的,你有的……"明珠突然哑住。

  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梁王轻笑出声:"我认识的女人里,只有你姓明。"

  "传说,是昆仑山上的女娲石跌落河中,经月光和神水的洗炼而成的。"

  梁王沉思一会儿:"这样一说,似乎是有。"

  "当真?"

  "总要等回到王宫才能确定是不是有。"他说。

  "你可以借给我吗?"她问。

  "兴许。"

  梁王二十六年,秋天。

  她在梁王新建的宫殿前徘徊。她在睢阳已经住了十多天,度日如年。

  曜华宫前竟然也有杜鹃?这么像未央宫。杜鹃花的枯枝没了明珠的小腿,明珠沮丧,关于汉武时代的繁华似锦,关于当下心情的悲凉荒芜。

  明珠开始承认一个事实--她在另一个时空,一个没有霍去病的时代。

  她要回去!

  去病怎样了呢?生命本已经不多,他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关于霍去病的记忆向洪水猛兽一样冲洗她的灵魂,她招架不住。

  不要去想,她哭不出来。

  悲伤的时候不能流泪,她是泪水干涸还是心泉堵塞?

  她让自己清醒,要抓紧时间准备一切。至少,现在她还是有希望的。玉,泰山,石碑。这三样齐全,她也许就回去了。不,她一定能回去!

  去病,你要好好活着,等着她回去。

  "我带你看看东苑全景。"欣长高瘦的身影靠近她,揽了她就走。

  明珠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不看你会后悔。"梁王说,依然揽了她走。

  梁王东苑是以睢阳城为中心修建的园林。方圆三百余里--多出睢阳城七十余里,如此浩大的园子怎么说看就看得完的。

  茂林修竹,水榭楼台,广袤而景致迭出。明珠看得却索然无味。

  他带她进曜华宫,打眼望去雕龙剔柱,金玉满壁,竟比未央宫还要奢华几分。转过曜华宫,一间稍显素淡的宫楼矗立,宫楼简雅而庄重,藏于山石树丛之中,几只乖巧的驯鹿在林中嬉戏。

  "喜欢吗?"他问。

  "那块玉呢?"她问。

  他脸上醉于良辰美景的神情顿时暗淡,她是一个大煞风景的人。

  "玉,"他继续前行,"我有。"

  "当真?"她追上。

  "当真。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块玉是我母后所赐,意义非比寻常。我若给你,总是要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他脚步渐慢,"那么,你告诉我,你要玉来做什么呢?"

  "我要找我丈夫。"

  "我可以帮你找。"

  "你找不到,只有我自己找。"

  "……"

  "真的,我不是推辞,他不在这个世界上。我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找。……你觉得我很荒谬吗?但这是真的。我需要哪块玉!"

  梁王在一方池塘驻足。秋苇枯黄,池水清冷一片。

  "你闷闷不乐,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不,他在!!他还活着!!是我不在了!是我,我回不去了。"是不是泪都憋在了心里?她觉得那里发胀。

  "不在就是不在,何苦追寻。"

  "他还在!还在!"她显得激动,绕道他的面前盯着他永远冷淡如冰山的脸一字一顿:"他在!!你给不给?你可不可以给我?"

  他只是看着她,不动如钟。

  两个人僵持着,明珠欲哭无泪,身体软塌下去,脚下湿软的塘泥下陷--他拉住要落入池塘的她,她无力的瘫在他怀里。

  心里蓄满的那些泪水被他紧紧拥抱的胳膊挤压,从泪腺中涌出。

  她哭了。

  为什么要一直告诉她他不在?他在,他在!他一直在等她。秋深了,他的身体还好吗?元狩六年的秋天他是不是安然度过?要等着她呀,她会回去的。

  "玉,玉,给我玉!"她使劲拍打眼前的男人,都是他在拖她的后腿,"把玉给我!!我的玉……"

  泪水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她哭得天昏地暗。

  他嘴旁的法令纹平添几分无奈与嘲笑。

  他的书房里古玩简牍堆积如群山,书架一列列,一行行,一眼看不到尽头。

  明珠战在香炉前,嗅着浓浓的麝香,熏烟渺渺,犹如化不开的愁。

  他从书房的尽头走出来,抱着一方锦盒。

  明珠老实的在眼前的几案上盘坐,他把锦盒打开--古玉清白如水,温润如珠。明珠拿起来,是一样的手感,滑腻如水再也找不到第二块。只是,怎么会这样拙钝,没有日月同天的花纹。

  "是这块吗?"

  "是,可又不是。"她思索着,"还有同样的一块吗?上面有花纹的,太阳和月亮。"

  "没有。"他说罢要收起来。

  明珠一把拦下:"是它是它。"

  "是吗?"他狐疑。

  "是。"她想,她要自己做一块一模一样的了。

  "这玉,不能白给。"

  明珠抬眼,对上他微澜的眼睛。

  "明珠,你嫁给我。"

  她尴尬的摇头:"大王,您不能这样开玩笑!我还要去找我的丈夫,我不会在这里久留。"

  "你的丈夫叫什么?你的孩子叫什么?"他问。

  她哑口无言。

  "我派人去长安打探过,长安城叫明珠的有两个,一个是八十老妪,一个是三十壮汉,独独没有你的户籍。大汉武将由校尉至将军上千数人中,你的丈夫是哪个?你告诉我,你丈夫叫什么?"

  "他不在这个世上……"

  "他不在你又为何要寻找?!"

  "你是不会懂的!"她激动地脸色涨红,"你这样的人,你野心比天大,你只知道皇位和权利,你怎么知道什么叫至死不渝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同生共死!!"几案晃动,玉石滚出锦盒,明珠急忙接住捧在怀里。

  "明珠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大王又何必!"

  看着她撕心裂肺,他心平气和。

  "你不必爱我。只要你乖乖坐我的妃子就可以。"

  明珠愣在原地,"为什么?"

  "我不逼你,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他高瘦的身影走入无尽的书简中,明珠呆在原地。

  "啪哒",一颗珍珠掉在案子上又弹到地上,咕噜咕噜的滚远。"啪哒",又一颗珠子落下,然后弹到她珍珠白的袖子上。

  明珠捡起来,放到身边的盒里,继续不厌其烦的摘袖子上面的珍珠。

  不一会儿,白亮亮的珠子已经攒了一盒,梁王却还没有来。明珠把锦帛上的线头吹掉,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这上面的图样是不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日月齐天,恍恍如镜,但愿每一个切口都会一致。

  她想了三天,决定了又推翻了,反反复复。

  最后她想通了,反正她已经为了这段爱情伤害了那么多人了,她还害怕什么呢?既然他都说她可以不爱他,既然他命中注定有一个明妃……

  他为景帝平定七国之乱,战功不可没。战乱所得梁国与朝廷对分,梁王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多大县"。他的国土富足可以与当今天子一争高下。景帝还拨出战车一千辆,骑兵一万人给梁王做警卫之用。甚至他还可以使用天子的旌旗。

  皇帝有的他都有,皇帝不敢为的事情他敢为。筑东苑,修王宫,景帝节俭,他却肆无忌惮的堆金叠玉。他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枭雄,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得到。

  包括漠北的山石。

  他俯身捡起门口的珠子,走进来,"你不喜欢这衣裳叫裁缝重做就是。"

  明珠回过神,笑:"你那日说的话,不反悔吗?"

  他蹙眉:"我有什么反悔的,嫔妃满宫,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那你又何必要我?"

  "没有你这样的。"

  图个新鲜?也好。明珠反而松口气,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我嫁给你。"

  "当真?"他眼睛闪过流彩。

  "你知道我是一心想走,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我一定会走,到时候你不能拦我。"

  "自然。"

  "怎么说我也是救了你一命的……"

  "那倒未必。如不是我,你被吴人杀了也不一定。"

  "……总之,你的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嫁。"

  "说。"

  "第一,我要把玉做成这个样子,一分不差。"她把图样展开在他的面前。

  他点头:"不难。"

  "第二,我要两块漠北山石,一块娶于狼居胥山,一块去于沽衍山。"

  他停一下:"也可以。"

  "第三,我们只有夫妻之名,不能有夫妻之实。"

  他顿了一下,摇头:"那你算什么妃子?"

  "摆设。"

  "比你好的摆设多了去了,何必要你?"

  "没有我这样的。"

  他哑然,而后失笑,"我得想一下。"

  第 39 章

  九月,明珠大婚。

  她迫不及待的离开,迫不及待的等到那块玉石打磨成形。

  新房里到处都是红,绛红色窗棱,大红色丝绸棉被,绯红的纱帐……他脱了暗红色的袍子,要往浴室里走。

  她拦住,伸手:"玉。"

  他掏出锦盒,打开。

  她取出玉坠,急急的来到窗前--日月同天即为明,星辰潜藏乃是珠。真的一样,和那块霍去病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男人的手伸到她面前,取了玉给她戴。

  原来的也是霍去病给戴上的,他软磨硬逼要她戴。扑簌,珠子一般大的泪滴打在梁王的手上。他收回放在玉上的手,她自己戴。

  她握着玉石,头抵窗棱,且哭且笑--久违了,元狩年。

  ……

  "我要沐浴,你来侍候。"寡淡沙哑的音色,把她拉回现实。

  "什么?"她回过头,侧室里水汽缭绕,他已经脱的只剩下中衣,上衣解了。露出铁线一样的肌肉。见她不动,他上前抱起她朝浴室走。

  "不行!!!我们说好的!"

  他把她放下来,自己退去衣物入水池。

  "没叫你做其他的,把漆盘拿过来。"

  浴池奢华的匪夷所思,池边钳着金,青铜烛台旁边放着木质漆盘,里面盛着沐浴用的胰子和毛刷。

  明珠故作镇定,端了漆盘给他。

  他任由漆盘漂在水上,把头仰在池子的凹弧中,等她为他洗头。黑发,头顶挽成髻,兽鸟图文的金边镶黛玉的簪子……

  她的手打颤,伸出去,停在半途。

  他等的不耐烦,直起身来看见她蓄满水汽眼睛,里面的泪蠢蠢欲动。

  "我不侍候你!"她坚定的站起身,"我答应过我丈夫,今生只侍候他一个人。"

  "站住!!"身后传来起身的水声,"现在寡人是你的丈夫!!"

  她第一次听他自称"寡人",她摇头:"你不是,我不爱你。"

  哗啦哗啦出水的声音,他一阵风似的拦腰抱下她。

  大红色的新衣漂在池里,像是猩红色的鱼漂,成双或者成单,在水面上挣扎,然后卷着打翻的漆盘沉入水底。

  他将她一层一层剥落干净,她死守不放,她在水里找不到支点也死命的逃离他的身体。

  "你不要以为寡人会对你一忍再忍!!"他也恼。他贵为梁国之主,贵为当今圣上的胞弟,他用天子旌旗,与天子同殊荣,凭什么要对这个女人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拒之千里,冷眼相对,自己还要一味容忍?

  她的每一个笑,她每一个欢快的瞬间都属于哪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面对他的却只是苦苦的眉头和满眼的泪水!他嫉妒那个男人!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却不属于自己?为什么那个男人可以这样幸福?

  他不,他够了!他也要!!

  首饰撒落一池,猩红的新衣在池水中随着两个人的挣打上下翻腾。

  金线刀呢?她的金线刀,她要杀了他。她一辈子只作霍去病的女人,只有霍去病可以要她!别人谁都不行!

  "撕啦--"凉气扑上后背的肌肤,她由肩至腰的后身不着一丝,暴露在他的眼下。

  ……

  池水及腰,漂洗他腹部的肌肉,上半身精瘦的线条露在空气里。他看着她的后背,一动不动。

  他突然静了,呆在原地。

  她的背……象牙一样的皮肤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疤,褐色的线条翻出凹凸不平的肉。

  他沉默了。

  她不属于他。他早就知道的,她应变时的身手,她驾马时的英姿,她射猎烧烤轻而易举。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她是一个有着过去的女人。

  她的背后有着如同这些疤痕一样触目惊心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他不曾与她一起经历。

  她在角落里嘤嘤哭泣,衣衫被剥落湿透。没有了刺的花朵,没有了贝壳的软体河蚌,伤痕累累。

  那个为他疗伤的温婉女人,那个在石壁上画图的快乐女人去哪了?是被这些伤痛被她的那些过去演变成了心结,从此郁郁不乐?

  还是他幻想中的那个女人本来就不存在?

  理智重新回来,他出水穿衣,然后把她裹进被子。

  "我不要你。自此以后,再也不要。"他说完出门。

  浴室里狼藉一片。

  大红被子里,她攥着玉喃喃呼唤,去病……

  长风起,良人睡。

  册封明珠为明妃,居忘忧馆。

  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梁王与她不冷不淡。然而居住在这离曜华宫最近的忘忧馆里,让她忐忑不安。

  忘忧馆,是那日他兴致勃勃地带她来看的宫楼--高贵简雅,建于草树山石之间,偶尔还有乖巧的驯鹿和松鼠经过。

  忘忧?她若忘记,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居室里设两张塌,中间隔着一扇翠玉屏风。他来了就分塌而睡,谁也不吵谁,他再也不动她。

  毕竟她还不足已成为他的全部。

  政治,野心才是他毕生的追逐。他在等待景帝兑现他那句--"千秋万岁后传于王",伺机实现他的帝王梦。

  这天晚上,他伏案批示公文,明珠坐在塌上苦想。

  她想着该怎样弄到两块山石。远在漠北,汉匈又处于紧张的时期,她怎么才能穿过匈奴到达狼居胥?毕竟,只有一个可以驰骋大漠的霍去病……

  "睡了吗?"他问。

  "没有。"

  "明天在百灵山狩猎,你也来吧。"

  "……"

  "匈奴休屠王部的王子同去。"

  她打了各机灵,从屏风后面跑出来。

  "我去!!"她阴郁的眉间难得的绽放了一点阳光。是啊,匈奴人过漠北是畅通无阻的!

  他瞥了她一眼,又把头埋进了简牍中间。

  秋阳灿烂,明珠与梁王狩猎于百灵山。

  随行有五百多人,在梁王行宫驻扎。

  明珠的马被一个精瘦的小厮牵着。小厮的脸上挂着笑,明珠觉得这笑,笑得太多了。仿佛他的表情只剩下了笑。

  梁王在行宫的平台上设宴,明珠在下面逗马。偶尔她回头看上去,他的姿势始终不动。

  匈汉不和,休屠王子竟然跋山涉水来到黄河以南与他交涉。

  他夺位的野心昭然若揭,然而他的言行却还是那般斯文缓慢,倒是有三分淡泊人间的清冷气质。平台上的饮茶远眺间,他清冽的身影不禁带点儿"高处不胜寒"孤独。

  他太复杂。

  现在她对他的感情说不太清楚了。她不爱他,但对他也恨不起来。如果不是他,她怎么能拿到玉?如果不是他,她怎么可能有办法得到漠北的山石?

  远远的,一队骑兵分踏而至。

  他们的黑色毡帽随着马匹奔跑而跳动。是休屠王部的人,为首的人上了平台与梁王见礼。

  晌午的太阳毒辣,秋老虎。

  明珠觉着热,她找了块平石躺下乘凉,树荫茂密无限清凉。要是再来壶凉茶就更好了,她翻身起来,只见刚才替她牵马的小厮端着茶水在平台底下转悠。

  "前面的马奴!"

  他身子打了一颤,"呼"的回过头。大约是没有想到树后有人。

  "你把茶端过来吧。"

  "殿下,这,这是大王的茶。"

  "他不有吗?怎么又要添?给我好了。"

  "这这茶凉了!"

  "我就要凉茶。"

  小厮犹犹豫豫,只好把茶端了上来。他举壶斟茶,茶水淅淅沥沥的洒了一半。

  "你刚才不是这样的,你很能笑的。"明珠说。

  "啊?"他脸色发白。

  明珠觉得不对劲,看看茶水再看看他。他指指茶,嘴唇哆嗦:"这茶……"

  "有毒?"明珠笑。

  小厮扑腾跪下,小声哭泣:"赎罪,赎罪,明妃娘娘、殿下、赎罪……"

  她愣了,真的有毒?

  "你叫什么?"

  "小的,周亚君。"

  "为什么要下毒?你要毒梁王?"

  "……"

  "随你,不说也罢。只是,他那般精明你这般稚嫩,你这碗茶水怕是不但奈何不了他,还要赔上自己的小命。"

  他抬起头来抽泣:"殿下,你要怎么处置小的?"

  梁王还要与休屠王子商量漠北山石的事情,现在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闹不好石头的事情就要往后推了。她自私的急着回去,她摇头:"我不告诉他,你回吧。"

  周亚君愣了,迟疑着。往回走了半路,又倒了回来给明珠跪下。

  隐秘的树林间,他开始絮絮的开始说原委。

  他本是当朝丞相周亚夫的弟弟。梁王二十五年,七国之乱,周亚夫与梁王共守睢阳城抵抗吴国。那一战中,梁王苦守三月,而周亚夫不肯救援。周亚夫用疲劳战术等到吴国人疲马惫才肯出兵。因此,梁王怀恨在心。二十六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周亚君随朋友出游途径梁国,听说正在修葺梁王东苑堪比人间胜地,就来拜访。梁王知道了他的身世二话没说就把他扣留,送到行宫作了马奴。

  "你告诉我又有何用?我一不会为你通风报信,二不会为你报仇雪恨。"

  "小的自幼与家兄不和,宁死不图他救,但是也不愿意因他而被梁王侮辱。下药毒害,也是下下之策。亚君在梁国举目无亲,知道殿下现在集万宠于一身,希望殿下能为小的求求情,放小得出去。小的实在是不愿意做马奴了!"

  她是个要走的人,只想图个清静而已,怎么又掺和进来了这件事情?

  她随意的点点头。

  周亚君千谢万谢端了毒茶下去了。

  林子外面,明珠赶上梁王,还没开口,梁王倒是先说话了。

  "休屠王部驻河西,于漠北的左贤王部并不和睦,他们要想去狼居胥也不是那么畅通。"

  "那总也比我们畅通!"

  "莫急,大不了再多许他们几批江南丝绸。等我再问。"

  明珠不再说话。

  休屠王子从林子里跑出来,举着一只羚羊。用匈奴话叽里呱啦的吆喝。他头上满是汗水,黑毛皮帽早就挂在了马脖子上。

  梁王大笑着上去寒暄,一个小文官在两个人中间翻译着。

  休屠王子显然对于梁王非要两块石头一事觉得奇怪,一边嘟囔还一边朝摇头。他不愿意为两块石头费力气。

  望着他的黑帽,她想起了哲尔索,那个不让须眉的休屠公主,炽热如火的少女。曾经,她就率领着这样打扮得匈奴部队与汉军纠缠于沙漠戈壁。

  不,不是曾经。应该是很多年以后。

  ……

  明珠心中一动,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驾马上前,若无其事的掏出一把金线刀玩耍。金黄的刀在太阳下格外刺眼。

  休屠王子脸色大变。

  他们又回到平台上,正襟危坐的休屠王子说他一定要拿回去,这把刀本就是休屠部的东西,与祭天金人一起受匈奴人的祭拜。几年前金刀被盗,想不到竟落在梁国,并且被汉人的宠妃当成玩物。他认为这是亵渎。

  梁王附和的笑,他保证只要两块山石一到汉疆,便会把金线刀奉上。

  明珠听翻译的话都很生气,想必原话更是不堪入耳。梁王也能坐得住。

  在此之前,她有意要同行,毕竟石头的样子都差不多,休屠王子若是随便弄块石头来糊弄他们也不一定。

  梁王执意不肯,从睢阳到漠北几千里的路,不是一个女人可以吃的消的。

  两个人僵持不下。

  "小人愿意为大王一路监护。"

  明珠闻声看去,竟然是刚才遇到的周亚君。

  梁王显然已经记不起来这个小厮是何人,他问明珠的意思。

  既是丞相的弟弟,自小不是锦衣玉食也是一个被人伺候的主,据他说以前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子弟。看他细瘦的体质,在梁王行宫做马奴已经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了,怎么还能跋山涉水去匈奴护运山石?

  周亚君跪下磕头:"求明妃娘娘!小人自小喜欢游山涉水,沙漠戈壁是小人毕生所想之地,今日若能承殿下恩准护运山石,定当誓死效忠!!"

  他激动地满脸通红,脸上惯性的笑容在他紧张的神情下显得更加不舒服。

  他想要伺机逃出梁国?

  明珠点点头。

  梁王派自己的亲信侍卫和周亚君一同与休屠王子回匈奴。

  休屠王子对金线刀耿耿于怀,梁王誓言眈眈的保证到时候一定用与山石交换。

  第 40 章

  梁王的王后李氏来看望明珠。

  颠倒了身份。本来应该是明珠去给她请安才是。

  她笑语盈盈,大方得体,嘘寒问暖。大约每一个新进的妃子都受过她的这番待遇。

  她好心的替明珠介绍梁王的生活喜好,她的话太多,少有重点,明珠不时地走神。

  她想为什么自己不再坚持几分,她想亲自去狼居胥。

  狼居胥山上面不仅有她回元狩年的山石,还会有霍去病祭天时的万丈豪气,会有她和哲尔索约定的女儿心事。她应该去的。

  至少应该去看一看。

  去漠北的马队现在到哪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天气渐寒,立冬已至。

  她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回去?她像是在这里等了一生,而那些与霍去病一起的日子就好像是一瞬。

  "姐姐可认识什么术士?"她突然问。

  李王后见她开口说话不禁热心起来:"大王喜欢召集门客文人,其中倒是有不少来自齐国的术士,妹妹可以去找羊胜先生和公孙诡先生。"

  "羊胜和公孙诡?"听起来很熟。

  她需要找很多的道士来练就石碑,把狼居胥和沽衍山的石头合二为一。

  可是谁知道武帝的那些道士是用的何种方法,而若是方法不对,她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她想不了那么多,眼下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寸时间回元狩年。

  送走了李王后,还未来的及去曜华宫,却在馆外见到了公孙诡。

  "草民公孙诡见过明妃殿下。"

  做宠妃也有这样的好处,只要等着,自会有大批的人主动来拜访。看见公孙诡,明珠还求之不得。

  公孙诡摇着一把蒲扇,山羊胡随着小风一飘一飘。

  馆里冷清,吃了茶,公孙诡摆一幅亲近的样子与明珠攀谈。

  "明妃殿下可有见过当今太后吗?"

  "没有。"

  "可惜啊,可惜。公孙老朽有幸见过一面,窦太后可乃是当今的女中豪杰。辅佐帝王于外,贤惠后宫于内。"

  明珠轻轻一笑,正要琢磨怎么开口请教道士的问题。

  "殿下的婚典上,老朽一见,就觉得殿下有三分像窦太后。大王如此宠幸殿下也是自然的事情。要知道,大王自幼与太后亲近,太后对大王的爱护有加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能比拟。……今日明妃的宠于后宫也是自然的事情。"

  明珠蹙眉。

  "大王是人中之龙,连皇上都曾许诺'千秋岁之后传与王'!公孙老朽有幸辅佐大王真是天之大幸!"

  明珠恍然记起--公孙诡与羊胜既是怂恿梁王篡权的谏臣……后来因为袁盎等人阻扰景帝传为与梁王,他便出计谋刺杀袁盎,致使梁王得罪景帝,被迫负荆请罪……

  "明主还要有明后辅。李王后为人懦弱,太子买生性寡断,是在不是明帝之像……明妃殿下深明大义,定能学习太后,母仪天下……"

  "不,公孙先生,母仪天下的只有当今皇后。"

  "殿下……这,明人不说暗话!老朽的话说的清楚。"

  他意指梁王篡位之后,扶明珠为后?

  明珠干笑几声,公孙诡原来是这样的意思,是这样看待她明珠,是这样的一个狼子野心。尚未得帝位,就已经想到要拉拢后宫势力企图争夺帝位的传承?

  "明珠无心。劝先生也莫要如此野心,安心在梁国就好了,何必要争天下。"

  "这是天意!殿下难道还看不出来,这圣上已经对栗太子有诸多不满,栗妃日益失宠,废太子是迟早的事情。太后对于那句'千秋万岁之后传与王'一直挂念,激励赞同吾王继承帝位!"

  "栗太子废了,自然有新的太子再立。公孙先生知道栗妃失宠难道不知道王美人日益得宠吗?"明珠站起来,这些复杂的政治是在事让她心烦,她只想回去,宁愿随霍去病打仗。

  "公孙先生找错人了,明珠不以为大王会得帝位。劝先生也不要让大王难做,以免连太后的宠幸都失去了。"

  公孙诡站起来,显然是不满明珠往他的志向上面泼冷水:"老朽看错人了,本以为明妃是大王的红颜知己,对大王的霸业予以支持。想不到也是一个懦弱鼠辈!"他蒲扇一扬:"告辞!!"

  公孙诡对明珠的一腔热情化为乌有,他本以为她有心,是志同道合的人,却不想被断然拒绝。

  明珠自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公孙诡的心里有多么的不满,更不知道会有梁字结下。

  梁王二十七年,夏天,周亚君带着漠北山石回梁国。

  明珠在梁王东苑忘忧馆里集了二十名道士。馆后建别院,里面专门建造高炉火房供术士使用。

  自此以后,忘忧馆每天都处在烟熏火燎之中,明珠每天都埋头于丹炉房,与道士们混在一起,一天天的盼望能将两石合一。

  她心急,只要石碑炼好其他什么都不计较。

  道士们见明珠盲目,便开始侍宠骄横,索要诸多金银,明珠也不多管,拿了自己的首饰珠宝遂以撒播。

  梁王宠溺,任由她去,需要什么就随她添置。

  道士们在东苑里更是横行霸道,有时候还会与同住在东苑的门客们起冲突。

  以公孙诡为首的门客们,对此颇有谏言。

  直到有一日,周亚君跑来说,公孙诡带了十个侍卫砸了丹炉房,正在打骂道士。

  明珠赶到的时候,别院里已经一片狼藉,火炉倒地。两个道士已经被斩去了手指,躺在上呻吟。明珠一来,他们立马扑上去哭喊。

  她的石头呢?

  火炉里流出冶炼过的金属,她没白没黑的劳动……

  她回去的日子又要再推……

  公孙诡的山羊胡须一颤一颤,仰看天空,对明珠不屑一顾。他的手下忙着砸炉房没有人理会明珠。

  他是个什么?他身无半分官职,不过是个门客。

  明珠的泪流了一脸,她拔剑对准了公孙诡,轻轻一扫,发髻落地,他黄黑的头发如冬日的干荷,纷纷凋落。

  明珠哭:"还我的丹炉!!还我的炉子!!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腿微微颤抖,眼前的剑稍微一动,……

  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像是一座大山压地。整个别院的气氛顿时紧促,道士和侍卫哗啦啦跪倒一片。

  明珠踢打公孙诡的双手被人抓住,身子被腾空抱起。

  嘶哑的声音响起:"责公孙诡一百杖,关入大牢!赐一千金于明妃,供其重建别院。侍卫二十,驻守忘忧馆,再有人敢来骚扰,格杀勿论。"

  他抱了明珠走。

  公孙诡扑地大哭:"古有妲己褒姒,祸国殃民。今有明妃扰我明君,大王千秋霸业休要葬于此女之手!!……"

  公孙诡一事之后,明珠大病一场。

  已经夏末,她在这里呆了快要一年了!她要回去!却越是急着走,就越走不了。

  夏阳快落,凉风徐徐的吹。

  她未曾梳妆,头发随意的披着,一件白色的蝉衣显得松垮,她圆润的鹅蛋脸日益消瘦,下巴已经成了尖。

  她守坐在别院门口的石头上,对着前面荷花怒放的鸿雁池,身后的道士忙忙碌碌里进外出……

  她疑神疑鬼的守在门口,谁要是再来砸她的炉子她就跟谁拼了……

  周亚君端着碧玉陶器的茶具来。

  "殿下,吃些点心也好。"

  "放着吧。"她拭泪,把手中的玉石贴脸放。

  "好看的玉,很适合殿下。"他笑说。

  "什么?"

  "这玉长的很像一滴泪啊,殿下这么爱哭,与这玉倒是绝配。"

  明珠拿了玉看,明明像是珠子,怎么像是泪呢?是啊,泪也是珠子。要不怎么叫泪珠?

  她随意一笑,周亚君也笑。

  "你笑什么?"

  "殿下笑,小的自然高兴,也笑了。"

  明珠收起了玉:"我不喜欢你这样笑。你的笑里头全部是言不由衷。别人笑是因为高兴,你笑确是惯性,甚至是难过。"

  周亚君愣在原地。

  "你不是要走吗?不是要逃离梁国吗?怎么又回来?"

  "小的,当时说去大漠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大漠一行,让小的见识了许多,心意也有了转变……"

  她一直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就一直侍候在明珠边。像是刻意接近……

  "随你!只是,以后不高兴就不要笑。我看了难受。"

  她淡淡的起,她管不了那么多,心里的事情已经让她痛苦不堪,一个小小的马奴的心思她没有兴趣猜测。

  鸿雁池的藕荷深处,那个高瘦的身影静静矗立。

  明珠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转身入别院。

  梁王二十八年,秋天。

  明珠看着石碑,确实挑不出来哪里还有不一样。

  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他,一排排的书架长的没有尽头。他站在窗前,背着光。

  "我要走了。"她轻轻的说。

  书房里没有掌灯,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晦暗。只有他站的窗前才有日光照及。

  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华丽的直裾长袍,英挺的半尺梁冠。衣裳的转角处,有明黄的刺绣微微可见。

  远处的青鹿发出吆吆嬉闹声。

  "你帮我那么多,我终究要走。……谢谢你,刘武。"幽幽的话,逐字吐出。

  他一动没动,手里的竹简翻过,似是没有听见。

  深衣索索出声,她转身离开。

  泰山东麓。

  立足崖边。三尺的长发。珍珠白的深衣,这是他最喜欢看她穿的颜色。

  峡谷风起,崖下面的树丛如同绿色的海浪,那最深处,是不是有他在等候?

  他还记得吗?他们要生死与共,同穴而葬。他不许她离开。如今,她要回去了。

  她从容。

  让她回去,即使不是元狩六年,只要任何一个有他的时代都好。五年四年,她会荣幸的陪他再次走过。

  又哭了,边哭边笑,身后的侍卫和道士们看着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哑口无言。

  衣裳的下摆扫落碎石,跌入山崖,连回声都没有……

  白色的色身影纵然跳起,一如白色的水鸟纷飞下落。

  她义无反顾……

  黑衣裳的女人住了口,朝婆婆点点头,退出茅舍。

  明珠缓缓的睁开眼睛。

  坚硬的木塌,带着腥味的兽皮毯上面是黑黄相间的纹路。白发的婆婆,端了稀糊糊的粥来。

  是哪一年?

  "是哪一年?"她问。

  婆婆笑:"什么都没变。"

  "没变?我还活着?"

  "梁王二十八年。你还活着。"

  头嗡嗡的响,好疼啊。

  "吃些东西吧?"

  "不……"

  她把头埋进兽皮毯里。

  粗陶碗被搁在桌子上,婆婆轻轻的坐在塌前,手摸着明珠的头。

  "你早就知道,不会回去了。是不是?你知道,狼居胥与沽衍山的山石数以万计,你取到的石头与霍去病手采的一方相同的几率微而又微,小而又小。……当时的玉没有反应,你就知道会不去了。你却还是跳下来,真傻……"

  明珠埋在毯子里,呜呜出声。

  "好孩子,起来好好想想吧。你痴傻一次还有人救,第二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婆婆活到了这把年纪都还没有放弃,你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

  茅舍外头的竹子修长碧绿,午后的阳光游走其间,女人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两只白虎听到哭声,悄悄的探出头来……

  ……

  明珠哭干了泪,依在婆婆身上自顾自的抽泣。

  "你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记得神君吗?"

  明珠正大了眼睛:"你是神君?"

  婆婆笑:"我们来讲讲原委好不好?别再让你蒙头蒙脑的做傻事。"

  "原委?"

  "明珠,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母亲去的时候,我还很小。"

  "就像霍嬗一般大?"

  "……是……"她心里头一阵的激动,无数的可能在她的心里撞击,像无数的珍珠噼里啪啦落满她的心。"婆婆,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是不是她也和我一样?"

  婆婆笑,皱纹里头满满的都是充满阳光味道的尘土,像是从传说里走出来的女巫。

  "时空的穿梭要有两样东西齐全。一个是五色石,一个是女娲血脉。女娲补天,留下五色石一块,却在动荡中一分为二。小的一块流落江湖,水洗光练而成玉。这一块,你有了。"她指指明珠颈间的玉,"大的一块呢,随着山河动荡,物换星移,千万年后,隐埋于狼居胥山。"

  "……五色石……血脉?"

  "世上的人,都是女娲造,却不是所有的人都流着女娲的血。伏羲女娲昆仑山上育有五双儿女,这五个儿女与他们的后代才是女娲后裔。女娲有补天之能,补的不仅是风雨雷电的天,还有时光与轮回的秩序。女娲的血脉里面有着对五色石的召唤和冥冥之中的作用。"

  "与我何关呢?"

  "明珠,你还记得妈妈姓什么?"

  "曹。"

  "女娲的小女儿宓妃,溺水而成洛神,洛神演化成甄妃嫁与曹植。"

  "我妈妈是……"

  "是曹植与宓妃之后。"

  "……"

  明珠呆住!

  许多尘土的味道,恍恍之间,像是一场梦。""

  "那么,如果我再去狼居胥,采到那块五色石的后身,我是不是可以回去?"

  "回哪里?"

  "回霍去病那里。"

  婆婆仰头笑,几分无奈:"你就这么的痴!你相不相信宿命?你来,然后走,每一次都有不可求的机缘。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哪怕是不同的伸出手的姿势,都会得到不一样的东西。那块石,注定是霍去病采。"

  "我会不去了?婆婆,我会不去了?"

  婆婆摇头:"谁知道呢。有些东西的不到的时候就只能等。说不定哪天机缘就来了。但是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你看婆婆,都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了,黑头发变成花头发,花头发变成白头发,最后啊,这白头发一根根变成了土……"

  "他等不了,婆婆,他生命有限,他只有二十四年。"

  她树皮一样的指头捂着明珠冰凉的手,"该去的总是要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

  婆婆关上门,黑色蝉衣的女人在竹林外面等着。

  "她的伤怎么样了?"

  "回神君,只是骨折,并无大恙。"

  她点点头,发出一声清啸呼。两只白虎从林子里面跃出来。

  "神君要走了吗?"

  "该走了。她太痴,总是要人操心。婆婆费神了。"

  婆婆答应着。

  长了犄角的白虎驮起黑衣女人,懒洋洋的往山下走。另一只白虎在它身侧跳跃,不时地蹭到她的衣裳,她温婉的拍拍白虎。

  她的面纱疾走的风吹打,紧贴在脸上,勾勒出一个脸形--圆润一如白净的鹅蛋。

  第 41 章

  梁王二十九年秋,齐王宫

  齐王用来接待王宫诸侯的特殊房间--红与粉的颜色居多,充满情欲。

  正中间隔了一片纱帐,她坐在纱帐后面,没有一点难过或者不安。很久以来,她的心像是死了一般。

  齐王殷勤的笑声越来越近,同行的人声音淡淡的,情绪不高,至多附和几声。

  "保你对此女一定满意,待会儿见了可不要吃惊才好。"

  "承蒙叔叔费心了。"

  这个声音,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是梁王还是谁?

  "那日泰山底下碰见了她,寡人就觉得像。知道你喜欢这一口,特地带回来给你好好留着的,别人可没碰过。"齐王的声音,嘶哑油滑。

  他干笑,心不在焉。

  门开了,风进来,厨子上的纱帘轻轻晃动,

  两个人走近了,其中一个停下,剩下的一个走进帘子。

  伸进来的那双手,干净没有任何硬茧,手背向上轻轻一划,撩开纱帘。

  ……

  四目相对。

  她低下头,梁王的笑僵在嘴边。

  明珠沿着长廊走,黑朦朦的天上不时地划过几道闪电。齐王宫比起奢华的梁王东苑显得简陋不少,高墙殿宇与长草枯枝混杂,在闪电的白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和她相见也那么不真实。

  齐王要把她献给他,让人把她带进侧室里等了一个下午,他始终没有来。

  他来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不会让他要她,但是却有点想他,像是想一个故人一样?

  她脚步匆匆往住处跑,白色的深衣鼓起,在黢黑的夜里像是扑腾的鸟。

  前面的屋子灯火通明,在夜里格外显眼--那是他的住所。

  她慢慢走近。

  里面传来急促的喘气声,还有陶醉的呻吟。

  门是半开的,她望进去--赤裸的男女纠缠在床第间,他身上铁线一样的肌肉那么熟悉。他像复仇的野兽一样冲击身下的女人,像一个暴虐的君王鞭笞他的女奴……

  明珠受了惊吓一样的转过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王!他是一贯平静清冷,是不怒而威的……

  "谁?"男人嘶哑的声音。

  她转身就跑,身后的门打开,有人追出来。

  几条水线从云里漏出来,雨开始下。她情急之下跑进园子里,躲进假山后面的凉亭。

  闪电减小,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秋雨夹着枯草腐烂的味道穿墙过树。她的心噗嗵噗嗵的跳,心里的味道说不出来,微微泛苦。

  脚步远去。

  明珠坐在亭子里整理心情,她不难过,却永远不开心。

  她把手伸到亭子外面,雨滴大的像浑圆的枣子一样,啪啪打在她的手上。

  疼。

  但是,她似乎连疼都觉得陌生了……

  她湿淋淋的回到住处。

  鞋上沾满了湿泥,她蹲在门口的廊子里脱下鞋。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面悄悄的走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屋子里昏黄的火光透出来。他清瘦的脸上,轮廓又深了许多。

  他光脚汲着鞋子,衣裳混乱,却是已经整理过的,披了一件绣着龙纹的棕绿袍子。那个表情,不动声色的喘着气。

  明珠放下鞋,站直身子。

  她头发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她笑着拧了一下。

  眼前一黑,他高瘦的身影扑上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紧紧地抱住了。他身上透着强烈的雄性气味,这味道与他衣裳上面的龙诞熏香混合,在湿淋淋的下雨天里摇晃着明珠的回忆。

  关于那个明妃的记忆。

  他松开她,深海一样的眼睛里面,沉淀了那么多的往事。他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嘴角上迁,无限爱怜。

  她的双脚脱离地面,被他抱起,带入她的房间。

  小丫头已经把水备好,他把她放在床榻上,辞退丫头。

  修长的手拿着热布子,细细的擦起她的脸。

  "又瘦了,下巴越来越尖。"他说。

  "我自己来。"

  他避开她的手,固执的不给。然后把她白皙的脚放入热水中。

  水很热,他握住她的脚,一点一点的撩拨。

  "这几年,你好吗?"

  "嗯。"

  "怎么会在齐王宫?"

  "一个月以前,我去东海。在那里被齐王抓了来。他以前在婚宴上见过我,说我长的像明妃,要带回来送给你。"

  "他欺负你了没有?"

  "没有,他对我很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洗,摸着她腿上的一道长疤奇怪:"怎么弄得?"

  "从泰山上掉下来,骨折了。"

  "你说去找他,就是从泰山上跳下去?"

  她点头。她当着他诸多的侍卫和道士面,疯子一样的跳下去。

  "找到他了吗?"

  "没有。"

  "痛吗?"

  "死过许多次了,这又算什么?"

  "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

  "值得。"

  ……

  他抚摸着她的小腿,低着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

  "跟我回梁国,回忘忧馆。好不好?"

  她摇头。

  他沉默,想想说:"至少,有个人跟着你,你一个女人不怕再被人掳一次?"他抬起头来:"叫周亚君跟着你吧。至少有个马夫。"

  梁王二十九年十一月,景帝废栗太子。

  梁王蠢蠢欲动,试图承帝位。大臣袁盎窦婴极力反对。

  梁王三十年四月,景帝立胶东王刘彘为太子。

  羊胜,公孙诡,怂恿梁王刺杀袁盎、窦婴。袁盎死,景帝大怒,窦太后也对此不满。

  梁王杀羊胜、公孙诡,向景帝负荆请罪。矛盾缓和。

  秋天,梁王从长安回来,绕道泰山。

  泰山下的茅舍里,明珠盛一碗面给梁王。

  梁王笑,眼角的细纹一日日加深,他老了很多。

  "你盖的茅舍?"

  "一个婆婆的。她走了,这里留给我。"她指着窗外的周亚夫笑,"这里很好,有田地。我没有马车,你的马夫只好给我做农夫。"

  他也笑了,他很少见人拿锄头,吩咐手下的人全部去给明珠锄田。

  面吃了一半,他又问,回不回东苑?

  "这竹林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有。"

  "你回东苑,我也栽一片竹林给你?"

  "我每日都要去泰山东麓的,你也把泰山移到东苑?"

  他愣了,然后笑。老老实实的吃那碗面。

  梁王三十五年夏天,周亚夫载明珠赶往东苑。梁王病急。

  医官,嫔妃围着床榻劝谏,侍候的丫头来来往往。哭喊声断断续续。

  "滚!!给寡人滚!!"

  水盆翻倒,热水溅了一地。

  "吾王赎罪!!"一屋子的人呼拉全部跪倒。

  明珠站着,在跪着的人群里面,终于被他看见。

  "是明珠吗?"他问。

  "禀大王,明妃殿下回来了。"周亚夫低声说道。

  他苍白的手伸出来,颤抖着,明珠走上前,握住。

  "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病?"

  他苦笑。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明珠轻轻的替他梳理。

  "你,……终于回来了?"

  她点点头,伸手拿锦帕,却又被他死死拉住。

  "你不要走了,去哪里?"

  "我帮你擦身子,就拿一块热布子。"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急聚满了担心。

  她又座回来,在他的床上,细细的抹他出的冷汗。原本坚硬的身体,虚弱如棉一般。她心里暗暗的难过。

  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笑了:"你侍候我了。你说永不侍候的。"

  她一愣。

  大婚的那一夜,他叫她为他洗头,她执意不肯,她说出除了霍去病,她谁也不侍候。其实早在那之前,在他被人追捕的时候,在泰山的石洞里,她曾经侍候了他一天。

  "睢水两岸,我栽了很多竹子,在里面建一所院子,叫修竹园。我想,你愿意住进去。"

  眼泪滑落,她摇头,不要对她这样好,不要这样好。

  "你不愿意吗?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有……"他喘气变得急促。

  "明珠积了什么德,让大王如此宠爱?"

  "不,叫我刘武。不叫大王。"他费力的摇着头,"……我一生中,只有两个女人叫我刘武。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母亲。你很像我母亲,明珠。一样美丽,一样倔强,一样聪慧,也一样……痴心不改。"他虚弱的伸出手,摸她的泪。"只有一件不一样--无论我做什么,我母亲都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着,泪水在他掌心里积攒。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自从我见你,你就一直在哭。今天看你哭,我很高兴。终于有这么一天,你肯为我哭了,这些泪,是属于我的……"

  她扑到他的身上,抽搐不止,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明珠,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有十年的夫妻名份了。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十年。……我想知道……十年来,这十年里头,你有没有那么一天,或者一炷香的时间里头,是爱过我的?"

  她抱紧他虚弱的身体,泪水不断的打在露出来的玉上,多像一颗泪,一颗明珠的泪……

  她喃喃的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明珠惘然了十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他释怀而笑,那双埋藏了无数人世纠葛的眼睛,终于安心合上。

  三十五年六月,梁王卒,溢号梁孝王,葬于硭杨山。

  第 42 章

  梁王五十六年,春末。

  硭杨山上草木疯长,明珠斟了酒,与墓碑对饮。

  "殿下--"

  是谁啊,叫个不停。

  明珠眯着眼睛探望。来的人精瘦精瘦,干老的身体弓着,因为爬山而累得气喘吁吁。

  那么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

  "殿下!"

  他兴奋的叫。

  "周亚君?许久不见,你回来了?"

  周亚君咧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我去泰山茅舍找您,您不再,就知道来这里了。"

  "今天是忌日。"她淡淡地说。

  "大王去的时候,毕竟释怀了。殿下不要再伤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看明珠不说话,又说:"小的从长安带来的上好的毛峰。叫人在那边的凉亭里给您备上了,您跪了半天了也该喝口茶歇歇了。"

  许久。

  明珠摇头,撵撵眼角的泪:"我骗他。"

  周亚君一怔。

  明珠起身,望凉亭里头走,边走边拿出颈里的玉:"你说他像泪,你记得吗?"她长处一口气:"二十年了,我日夜愧疚。他爱我十年,我竟无一刻是爱他的。心里日日牵挂的人终不能见,日日牵挂我的人我却终究不爱。"

  她把玉摘下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断章取义读下来,似乎是我一生的写照。其实不然……我不爱他,我费尽心思想去爱,可我终究爱不了……"

  两人各怀心事。

  来到亭子里。里面已经收拾好,照样是碧玉的陶器茶具。

  "殿下,您很久没有喝我泡得茶了。今天再给您泡一回。"

  "二十年不见,你去哪了?"

  "小的去长安了。新皇帝爱打匈奴,小的去打仗了。亏着当年跟休屠王子走了大半个匈奴,地理上熟识。要不然,我这样的身子板怎么能打硬仗。"

  "莫谦虚了。你哥哥周亚夫是有名的大将军。你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周亚君默默不语。

  "傻愣着干什么?难道茶里又有毒了不成?"明珠打趣。

  "殿下,当年,其实当年那壶茶里根本没有毒……"

  他看见明珠暗下去的眼神,然后跪下:"殿下赎罪!有件事情,我骗了您三十年。"

  明珠蹙眉:"骗我?"

  "我,根本不是周亚军的弟弟!从哪壶茶开始,编造背景谎言,到去漠北找山石,都是孝王暗中安排,叫小的去做的。目的是想让小的得到您的宠信。孝王从一开始就想在您的身边安插一个亲信,时刻关注您的一言一行。小的只是一枚棋子。"

  茶水在她手里晃晃悠悠。

  世事背后还有诸多的世事。层层拨开,拨到何时才是个头?

  "殿下,您生气了吗?"

  "没有。"她静静的说。

  她本该生气的,但是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波澜不惊的表面下隐藏了太多的缜密心思。何况,他爱她,她欠他。

  夏季的傍晚,路旁的香樟树高长,送来清苦的味道。风起,吹动的是她早已白了的头发。

  她撵着手里的玉,缓缓的说:"亚君,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梦见一些过去的人,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觉得--泥土已经埋到了我的脖子,我日日夜夜的往泥土陷,不久就要全身化为泥土,永远的死去。"

  "殿下还健壮呢!"

  "不。我自己知道。只是,我死有不甘。本来我早就从泰山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却意外的还活着。于是我就活着吧,活着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奇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在泰山等了一天有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我天天去泰山等着我的玉起变化……等它发生奇迹。现在,我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只等着死亡快来,等着下一个轮回……"

  "殿下……"周亚君哭在地上。

  明珠把玉递给他:"把这个放回东苑孝王的书房,好好收着。给有缘的人……"

  "这是您贴身的宝贝,殿下。"

  明珠摇摇头:"我这么老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她裹紧袍子,"起风了,送我回去。"

  "诺!"周亚君扶着明珠,往官道上走。

  "殿下,您在这稍等,我去把马车驾过来。"

  明珠点头。

  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殿下,我原名叫周发。您以后要是想起来要去长安找我了,就说找周发。可别错了。"

  他干瘦的身影在跑下官道,进了树荫中。

  周发?

  明珠惊在原地,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身后的群马奔腾的声音。

  她会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急驶的黑马已经来到跟前,她来不及挪动脚步。

  黑马的主人在即将相撞的一瞬间拉住马缰,黑马一声嘶叫,前蹄腾起。

  马蹄落下的那个瞬间,她看见了黑马的主人--

  她直直的盯住他,忽然如五雷轰顶,过去的一切涌面而来!

  西下的太阳,在年轻的将军身上打下一层昏黄,如同记忆的颜色。

  --脸颊窄长,下巴有一条英挺的曲线,他的眉毛到发迹线的距离正好是她的一个手掌的宽度……她曾经亲手丈量……--

  马蹄着地,少年将军侧着的身子随黑马颤动了一下,他回头看着明珠,五官在冲着太阳,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他的鼻子孤傲的立着,眼睛里含着他一贯的不羁,嘴角倔强的上抿……--

  看她一动不动,他开始不耐烦,眉毛皱起来。

  --他喜欢皱眉毛,当他面对一场难赢的战争,或是陷入僵局的棋戏,甚至是她难解的发髻……--

  明珠哭了……

  少年将军不然。他轻轻瞟她一眼,策马绕行,绝尘而去。

  ……

  ……

  曾经直死不渝的爱人呐,魂牵梦绕了三十年的爱人,竟在一瞬之间陌路而过……

  五十五岁的明珠遇见了十九岁的霍去病。思念了三十年的人,竟在三十年后再见,同样一个年轻的他。

  --造化弄人。她已是苍老懦弱,他却是血气方刚。

  如果明珠再回到二十岁该多好,那时的明珠,年轻的。可是她还能陪他到结束吗?这样策马远去的霍去病在生命的尽头是不是还记得曾经有她这样一个人?

  ……

  要落山的太阳把明珠的身影拉的细长细长,明珠试着移动双腿,朝他的方向追去。

  可是步子太慢。蹒跚。

  她早就老啦。

  直到他的身影再也不见,明珠俯身蹲了下去。如血残阳中,她的姿态正如每一个老妇人:一手着地,一手扶膝盖。屁股慢慢试探着着地,动作缓慢迟钝如一颗干枯婆娑的老树。她用手掌碾去泪花,脸上的皱纹被青筋老手揉搓,皱纹越发密集。

  她瘫倒在官道上,呼吸变得困难,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脚步。伴随而来的,还有她一生最美的记忆--

  --戎装的将军和白衣的佳人?--大将军府后的那片芦苇地里,他们促膝长谈;深夜的长安街上他们骑马游荡;月色撩人的西楼居室中,他们缠绵低喃;荒凉干洌的河西草原上他们同生共死……

  那是一些梦吗?

  泪水如江河般汹涌奔出。

  自己活了一辈子,日日夜夜感叹霍去病的英年早逝,绞尽一切的办法希望能改变事实。

  她等待奇迹,等待回去。

  她等了三十年--

  而今当年轻的霍去病出现在业已苍老的明珠面前时,她才明白,这弄人的时空啊,让她为其活了一辈子!--明珠年轻的时候他年轻着,当明珠已经白发苍苍即入黄土的时候他还是年轻的!

  一直被自己惋惜的短暂,竟是生命中唯一的永恒!

  泥土的味道越来越重,它们从脖子涨到鼻唇。那些腥甜的味道……

  香樟树的洌洌清香越来越浓醇,长草乱舞的路旁,一枝小花倔强的伫立--那是一朵玫瑰吗?恍惚间,她回到西楼……

  五十几年的人生,在眼前闪过。她再次想到梁王,甚至同学李敢。

  泥土即将湮没她的那一刻,她笑了。

  三十年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恬静温婉,一如从前。

  她感激这宿命,她一生何其短暂,上苍竟如此厚待她。三生有幸,经历两次同样的时光,两场宿世的缘。五十年的记忆如沉了深海的水,随风轻摆,却无力起浪。

  她该感恩的,一切的等待与煎熬,一切的痛苦可磨难,都不算什么了。这三世不一样的风情,她是用几生的幸运才能换来的?

  她三生有幸。

  汉元狩元年四月,梁孝王妃明氏薨,享年五十五岁,葬于硭杨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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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注意事项


一.关于偶尔收不到某一期邮件列表
1.系统出错,没有送达!(系统同志长年无休任劳任怨,偶尔发点小脾气,望大家谅解一下)
2.看官的邮箱服务器屏弊了某些敏感字,导致邮件无法送达。
(终极解决方法:跟你们的电脑部GG多聊聊天拉好关系,帮你开通,
此方法名花有主的MM惕用,不然后果小生概不负责^_^!)
3.看官的邮箱服务器阻止接受附件的某些格式造成!(比如exe文件)
(终极解决方法:参照第二条)
4.有些免费邮箱被误认为垃圾邮件被阻止或转入垃圾邮件箱内!
(解决方法:用outlook等第三方接收软件的看官,请上网到垃圾邮件箱里找一找,
顺手把我们的邮箱地址加入"安全发件人名单"中)
备注:1.邮件列表上方有"各期报刊"的链接,点击进入就可以看到所有的旧刊!
2.如果想看邮件列表中的长篇小说,可以到精彩部落:www.jcbuluo.cn下载全文版!

二.关于长期无法接收邮件列表
1.如果你使用的是公司邮箱,请更换其它免费邮箱!
2.如果你使用的是是网上的免费邮箱,请把我们的邮箱号加入"安全发件人名单"中!
如还是不能正常接收,请换一个免费邮箱再次订阅!

三.关于在邮件列表中发送交友信息的事宜!
(能在本刊中发送交友的前提,必须推荐一篇好的文章,与大家分享。交友信息请与共享的文章使用同一封邮件)
1.交友请直接把你的资料发送邮件到jacky__qiu@163.com,文章请与交友信息放在同一邮件中!
2.如果你想成功发送你的资料,请务必把主题写成"交友"!
3.资料请直接写在邮件正文中并排好版,不要用附件方式发送!
4.如有发送相片的朋友,请把相片大小控制在800*600以内!
5.邮件列表只提供读者之间交友,勿在来信中发送多人的交友信息!
6.请你的交友信息中不要提供任何的电话号码及详细的家庭住址!
7.交友信息中不能提供任何网址,本刊不做宣传功能!
上面任何一条没有做到,本刊都有权不予刊出!

另外请大家的邮箱不要设置收到来信自动回复的功能!
这样会让我的邮箱收到大量的垃圾邮件,我只好把这类的邮箱设在黑名单中,
等你真要联系我时,我也看不到你的邮件!


看官随笔、看官求助


  大家的原创文学,寻求帮助,时事评论或者心中的不满,都可以说出来!如果大家在邮件列表中看完"看官随笔",

有所感慨,也可回复你的想法给我!发送格式:请在主题上写"看官随笔"或"看官求助,文章请直接放在正文中,

请不要用附件!如果你愿意公布你的联系方式或名字,请加在文章的末尾,如果不加,我将视你为不愿公布,本刊将为你保留隐私权!(注:有商业性质的求助信息,我们不会发送!)


声明

本邮件列表的内容均来自网络或者朋友的邮件。此邮件列表是本人兴趣发送,是一个公益、非以盈利为目的的个人邮件列表,如邮件列表中的文章有侵犯你版权的地方,请马上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发布一些补充说明来保障与您相关内容部分的权力。本邮件列表只适用个人私下阅读,任何公司及个人不得用做它用,否则可能会侵犯其它版权人的权利!!!

 


订阅

网文分别使用两个服务器发送,我们提供了两种邮件的订阅方式,大家在订阅不成功时,
可以使用另一个方式在订阅,如果实在无法订阅成功,可以发邮件给我们并说明原因,
我们将为你订阅。邮件请发送至:qiu.jacky@gmail.com,主题注明"订阅"。
一.上网的订阅方法一:
加入我们的邮件列表!
请在下面填写您的e-mail地址,
然后按相应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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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邮件订阅方法一:

1.新建一封邮件主题及正文都填写subscribe,然后发送至:wwjczz+subscribe@googlegroups.com

[cid:JC1.JPG@JACKY-PC$]

2.稍后你将收到一封系统发送的确认邮件,收到这封邮件即表示订阅成功!

 

注意:subscribe命令请写在正文处的第一行第一格,并且在正文处除了此命令不能有其它任何文字!

如上面的订阅方法不成功,请再试试下面的方法:

-----------------------------------------------------------------------------------------------------------------

三.邮件订阅方法二:
1.新建一封空白的纯文本邮件(不能有签名档等任何字符)
2.收件人填写:jackyqiu-request@list.cn99.com
3.主题留空不需要填!
4.在正文内的第一行填写订阅命令:subscribe
5.点击发送邮件

如图:

[cid:1.JPG@JACKY-PC$]
 

6.稍等片刻(可以跟隔壁的GGJJDDMM聊下天)

7.打情骂悄回来,你会发现你的邮箱收到一封主题为:"Please reply to subscribe"的确认邮件,

如图:
[cid:2.jpg@JACKY-PC$]

(有时收到的会是乱码的确认邮件,不需要理会,还是按下面的步骤操作)
8.直接点击回复发送,注意千万不要修改任何内容,大功告成鼓掌奖励下自己吧!(回复邮件时签名档信息一定要删掉)

9.明天你就可以翘着二郎腿阅读网文精彩邮件列表啦!(星期五订阅的会在星期一收到邮件列表)
 

备注:如果收到订阅错误邮件里说"您的请求信里没有合法的命令"时,
请再次按照上面的方法订阅,只是在正文中多加几行订阅命令,
格式如下:
subscribe
subscribe
subscribe
subscribe

---------------------------------------------------------------------------------------------------------

退订方法:

写一封邮件,发送给这个地址:jackyqiu-request@list.cn99.com<mailto:jackyqiu-request@list.cn99.com?body=subscribe>,<mailto:jackyqiu-request@list.cn99.com?body=subscribe>邮件标题留空不要填写,然后在邮件正文中只填写unsubscribe,直接发送邮件即可退订。

如按以上方法无法订阅成功请发邮件至jackyqiu@139.com<mailto:jackyqiu@139.com>,我们会手工为您退订,必须注明你订阅的是哪个服务器!

服务器查看方法,红线框住的邮件地址就是您订阅的服务器名,请一定要把服务器名发给我们,才知您订阅的是哪个服务器:

[cid:server.jpg@JACKY-PC$]

 

 


微网文订阅方法


新闻专刊订阅方法


新建一封邮件主题及正文都填写subscribe,然后发送至:wwjcwb+subscribe@googlegroups.com<mailto:wwjcwb+subscribe@googlegroups.com> 新建一封邮件主题及正文都填写subscribe,然后发送至:wwjcnews+subscribe@googlegroup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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